雪城_梁晓声【完结】(9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而她的全身却在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她并不感到冷,是因为她全身的肌肉都

  在痉挛地颤动。她的身体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亢奋的沉重的耗损之后,此刻是半

  死不活了。她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了,纵然她身下的纱线着起熊熊火焰,她也站

  不起来了。那种荒谬的亢奋状态彻底过去了,耳边那种怪诞的声音逝去了,她的

  意识完全消散了,她的肉体完全松懈了。只有从她还呼吸着这一点,可以认为她

  仍活着,连她的呼吸也是痉挛的,一阵急促,一阵微弱。

  他蹲下身去,轻轻推她,不安地问:“哎,你怎么了? ”

  她还是那样子蜷缩在纱线堆中,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你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屋里暖和啊! ”

  “……”

  “你总得吃午饭啊! ”

  “……”

  “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啊? ”

  “……”

  他不知所措地慢慢站了起来,依然瞧着她。

  他突然开口骂道:“郭立qiáng,我操你祖宗! ”

  她的头转动了,露出了掩埋在纱线中的脸。

  她声音微弱但很恼怒地说:“你……滚! ……”

  他见她开口说话了,又蹲下身去,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说:“跟我到屋里去吧,

  啊? 屋里可暖和了,还有一张chuáng。吃饱了饭,躺在chuáng上休息,不比你躺在这儿舒

  服吗? ”

  “你……走吧! 我……现在骨头都……散了……一会儿就到屋里去……求求

  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一会儿……”她说着,又将脸埋进了纱线中。

  他无可奈何了。他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站起来摇头叹气地离开了仓库。

  二十多分钟后,她披着他的棉袄,走进了那小屋。

  她见他们已经将炉子围住了,用目光寻视着,想找一个离火炉不远,又和他

  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下。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将她推到了自己坐的

  地方。

  她一声不响地在他坐过的两块摞起来的砖头上坐了下去。

  他默默地替她将饭盒从炉盖上取下来,放在她膝上。

  她感到饿极了,也不怕烫手,打开饭盒盖,抓起一个包子就咬。

  这只手里的还没吃完,另一只手又抓起了另一个。三口五口,一个包子就不

  见了。她简直不像一个女人在吃东西,像一个饿鬼饕餮。

  她吃得两手是油,满下巴也是油。油从双手和下巴滴淌在她的衣服上。她那

  样子,恨不得要将嘴嚼的过程省略,将胃从胸腔内掏出来,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

  人胃中。饭盒里顷刻就剩两个包子了,她的胃似乎还空着一大半。

  她忽然有所觉察,停止吞咽,抬起头来,见男人们一个个都拿着饭盒,目瞪

  口呆地瞧着她,像瞧着一头饥饿的母狮子在吃鲜血淋淋的肉,担心她没饱,接着

  会把他们也一个个都吃掉似的。

  她不由得侧转身子,两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比较斯文地吃掉了饭盒里剩下的

  两个包子。

  “真够吓人的! ”

  “你问她饱了么? 没饱,我舍出一条胳膊给她吃! ”

  “你? 除了皮就是筋,有啥吃头? ”

  “就你有吃头? ”

  “那当然! 肥的在腰上,瘦的在腿上,她想吃哪儿吃哪儿好啦,我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

  他们拿她开心取乐。

  只有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闷头吸烟。

  她不理他们,起身从炉上拎起水壶,倒了半饭盒开水,重新坐下一边吃一边

  喝。

  这时她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了。衬衣完全被汗湿透了,毛衣也湿了,棉袄里子

  也湿了。她被烤得冒着蒸气,但湿衬衣却是冰凉地贴在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

  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脱下来,让炉火烤暖自己的身体。

  她从头上摘下了棉帽子,却连那顶旧的单军帽也一起带下来了。

  “嘿呀! 从尼姑庵还俗没多少日子吧? ”

  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说。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们,赶紧戴上单帽,将棉帽里子翻出来,拿在手中贴近炉体烤着。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长了那些男人们对她的放肆。而且她越是沉默,他

  们越觉得不满足。她越是容忍,他们越觉得快活。他们是习惯了将拿女人逗笑开

  心当成正常娱乐的。他们是些没有幽默感,只有庸俗,没有羞耻感,只会竞赛下

  流的男人。

  他们开始讲起种种下流话来。这种话,由一个人口中说出第一句,就像打呵

  欠似的,引得其他几个人也产生了连锁反应。粗俗的,没接受过文明教育的男人,

  在这方面各个都有举一反三的天才。某个女人在场,对他们发挥这方面的天才是

  鼓舞。下流话一句接一句从他们口中说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他们一个比

  一个更无耻。他们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无异

  于变相jian污。他们仿佛获得着一种又满足又不满足的快感。

  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在她今天早晨来gān活之前,郭立qiáng仍那么坚决地阻止

  她。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饭盒里的剩水朝他们泼过去。他们被烫得失声叫喊,一

  个个慌乱地跳起来,向后躲避。

  她抓起一切随手能够抓到的东西,砖头,木墩,蜂窝煤,向他们接连不断地

  狠狠砸过去。她的发泄,比起她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在市场管理所的发泄,要猛

  烈得多。如果“金嗓子”刘大文在场,一定会为她鼓掌并高呼“乌拉”的。她转

  眼由一只兔子真的变成了一头母狮,她那种积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运一拼的勇

  气,此刻全部表现出来了。仿佛她若将他们一个个打死,便也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似的。

  几十块蜂窝煤朝他们砸光了,碎落满地。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她尽情发泄。

  她从墙角操起一把拖货的搭钩,像古代士兵挺着长矛一样向他们冲去。

  他们láng狈地纷纷逃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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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失去了进攻的目标,挺着“长矛”在屋里打转。

  突然她举起“长矛”,向吊在半空的烟筒狠狠砸去。烟筒分节了,在半空晃

  来dàng去。

  顿时满屋青烟。

  她还要将炉子踹翻。

  这时,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才从身后抱住了她。

  “放开我! 你放开我! ……”她喊叫着,挣扎着。

  他说:“你疯了! ”将她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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