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8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

  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

  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dàng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

  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 哪怕是仇人! 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

  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

  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

  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 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

  嚓、嚓、嚓……

  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

  了。这几天内他明显地消瘦了。她从内心里对他涌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和一种深

  深的羞愧。她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慰藉,连一个女人能够带给一个男人

  的起码的慰藉也没带给他。她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负担,也许仅仅是一种道义上的

  负担。这想法如同老鼠嗑木箱一样啃咬她的心。

  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到他身旁,从他手指间抽出了那截烟,捻灭在烟灰缸

  里。她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浓密而蓬乱。他的脖子很粗壮,由于头微垂着,

  显示出有韧力的曲线。她想:他真是一个男人啊! 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脖子,是

  绝不会在生活面前轻易低下头来的。

  她又俯视着他夹过烟的那只手。那只手又大,又厚,虎口的肌肉凸起。虽然

  放松着,却使她感到,在睡梦中用力一握,也肯定会将什么坚硬的东西握碎。

  这只手曾爱抚过她。一个女人被这样的一只手所爱抚过,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着这样一只手的那个男人。当这只手以前握住她的手时,她便从内心里产生要

  求被爱的qiáng烈渴望。当这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每次都不能够不闭上眼睛,

  不能够不像孩子似的偎在他怀里。尽管在那一时刻,她心中也无法忘掉“王志松”

  这个名字。但自己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不过成为渴望爱抚的心理要求的变奏序

  曲。是的,她那时所渴望所要求的,不是去爱,而是被爱,仅仅是被爱。也许由

  于他有恩于她,也许由于他是那种不肯过多流露温情的男人,也许还由于其它许

  多她所弄不明白的原因,使她内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对他的感

  情。这种感情仿佛被篱笆围住的羊儿,仿佛永远只能在一个极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但是此刻,她内心里忽然萌发了一种微微的波动。她极想抱住他的头,亲吻

  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女性的心从被爱的摇篮中觉醒了,恰恰

  当她不再被爱的时候觉醒了。她一旦觉醒她便不再满足仅仅被爱。她忽然觉得自

  己是那么需要去爱。那么需要qiáng烈地爱一个男人。这种冲动萌发得那么突然! 使

  她的心理毫无准备,那道无形的屏障一下子便被突破。咄咄bī人的仿佛从四面包

  围着她的孤独,压迫得她的心灵无依无傍。它带着一股深厚的柔情一股猛烈的激

  情一种急切的全部给予的愿望,要主动地报答地偿还地不顾一切地贴紧跟前这个

  男人的心! 它使她整个人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手。

  这时,闹钟的铃突然急促地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瞧着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那只手,慌乱地放在胸前,接着放在桌子上,随后藏

  在衣角下,并用另一只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那只偷了东西似的手。

  她嗫嚅地说:“我……见你睡着了……还夹着烟,就……替你把烟掐了……”

  她感到自己的脸像靠近了烧红的火炉,被烤得灼热起来。

  他不再瞧着她,止住闹钟铃,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她悄悄退回chuáng前,又如先前一样坐下去,同时垂下头。

  他转过身时,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找他? 难道我们的关系……可以这

  样长久维持吗? ”

  她不回答。

  他又说:“我等待着你回答呢! ”

  “不……”她依旧{ 氐垂看头。

  “为什么不? 更痛苦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你不必去找他,让我自己去找他吧! ”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恳求恩准的

  目光望着他。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他不会的。”

  “那你明天就该去找他。”

  “明天,我……做不到……”她又垂下了头。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外屋去了。

  她顿时又感到那种咄咄bī人的孤独从四面向她包围过来。仿佛别人看不到的

  冰凉的水,渐渐没及她的双腿,没及她的胸,就要使她陷于灭顶之灾,她感到窒

  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桌前,在他刚刚坐过的

  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一面小圆镜。她瞧着镜子,慢慢从头上摘下了那顶旧的单军帽。

  苍白而憔悴的脸,稀少得可怜的头发,一个伪装得又草率又拙劣的病尼姑的

  形象。

  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她”。

  命运,命运,你把我变成了这么丑的样子,我也绝不向你屈服! 王志松,王

  志松,总有一天,我会具有勇气去找你,当面对你说,我无过! ……

  她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拿起小闹钟,将上铃弦的旋钮拧了下来,揣

  进兜里。思忖片刻,又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了小风窗,从窗口扔到外面去

  了。

  外屋,兄弟俩在说话,她注意倾听着。

  “哥,从明天起,你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 临时工,三天不上班就除名。”

  “要不我替你去gān? 我跟厂里说说,领导会同意的。”

  “你的腿不好,怎么能gān得了那么重的活! ”

  “再有几天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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