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
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
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dàng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
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 哪怕是仇人! 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
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
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
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 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
嚓、嚓、嚓……
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
了。这几天内他明显地消瘦了。她从内心里对他涌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和一种深
深的羞愧。她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慰藉,连一个女人能够带给一个男人
的起码的慰藉也没带给他。她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负担,也许仅仅是一种道义上的
负担。这想法如同老鼠嗑木箱一样啃咬她的心。
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到他身旁,从他手指间抽出了那截烟,捻灭在烟灰缸
里。她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浓密而蓬乱。他的脖子很粗壮,由于头微垂着,
显示出有韧力的曲线。她想:他真是一个男人啊! 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脖子,是
绝不会在生活面前轻易低下头来的。
她又俯视着他夹过烟的那只手。那只手又大,又厚,虎口的肌肉凸起。虽然
放松着,却使她感到,在睡梦中用力一握,也肯定会将什么坚硬的东西握碎。
这只手曾爱抚过她。一个女人被这样的一只手所爱抚过,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着这样一只手的那个男人。当这只手以前握住她的手时,她便从内心里产生要
求被爱的qiáng烈渴望。当这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每次都不能够不闭上眼睛,
不能够不像孩子似的偎在他怀里。尽管在那一时刻,她心中也无法忘掉“王志松”
这个名字。但自己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不过成为渴望爱抚的心理要求的变奏序
曲。是的,她那时所渴望所要求的,不是去爱,而是被爱,仅仅是被爱。也许由
于他有恩于她,也许由于他是那种不肯过多流露温情的男人,也许还由于其它许
多她所弄不明白的原因,使她内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对他的感
情。这种感情仿佛被篱笆围住的羊儿,仿佛永远只能在一个极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但是此刻,她内心里忽然萌发了一种微微的波动。她极想抱住他的头,亲吻
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女性的心从被爱的摇篮中觉醒了,恰恰
当她不再被爱的时候觉醒了。她一旦觉醒她便不再满足仅仅被爱。她忽然觉得自
己是那么需要去爱。那么需要qiáng烈地爱一个男人。这种冲动萌发得那么突然! 使
她的心理毫无准备,那道无形的屏障一下子便被突破。咄咄bī人的仿佛从四面包
围着她的孤独,压迫得她的心灵无依无傍。它带着一股深厚的柔情一股猛烈的激
情一种急切的全部给予的愿望,要主动地报答地偿还地不顾一切地贴紧跟前这个
男人的心! 它使她整个人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手。
这时,闹钟的铃突然急促地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瞧着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那只手,慌乱地放在胸前,接着放在桌子上,随后藏
在衣角下,并用另一只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那只偷了东西似的手。
她嗫嚅地说:“我……见你睡着了……还夹着烟,就……替你把烟掐了……”
她感到自己的脸像靠近了烧红的火炉,被烤得灼热起来。
他不再瞧着她,止住闹钟铃,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她悄悄退回chuáng前,又如先前一样坐下去,同时垂下头。
他转过身时,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找他? 难道我们的关系……可以这
样长久维持吗? ”
她不回答。
他又说:“我等待着你回答呢! ”
“不……”她依旧{ 氐垂看头。
“为什么不? 更痛苦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你不必去找他,让我自己去找他吧! ”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恳求恩准的
目光望着他。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他不会的。”
“那你明天就该去找他。”
“明天,我……做不到……”她又垂下了头。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外屋去了。
她顿时又感到那种咄咄bī人的孤独从四面向她包围过来。仿佛别人看不到的
冰凉的水,渐渐没及她的双腿,没及她的胸,就要使她陷于灭顶之灾,她感到窒
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桌前,在他刚刚坐过的
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一面小圆镜。她瞧着镜子,慢慢从头上摘下了那顶旧的单军帽。
苍白而憔悴的脸,稀少得可怜的头发,一个伪装得又草率又拙劣的病尼姑的
形象。
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她”。
命运,命运,你把我变成了这么丑的样子,我也绝不向你屈服! 王志松,王
志松,总有一天,我会具有勇气去找你,当面对你说,我无过! ……
她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拿起小闹钟,将上铃弦的旋钮拧了下来,揣
进兜里。思忖片刻,又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了小风窗,从窗口扔到外面去
了。
外屋,兄弟俩在说话,她注意倾听着。
“哥,从明天起,你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 临时工,三天不上班就除名。”
“要不我替你去gān? 我跟厂里说说,领导会同意的。”
“你的腿不好,怎么能gān得了那么重的活! ”
“再有几天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