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作何想法呢? 他们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们由于受了欺骗由

  于愤怒而重新聚集起来了,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亲是无法猜测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亲不慌不忙地又说起来:“当然,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码应

  该争取及格。分数太低,判卷的人是会笑话的。传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

  妈妈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十来天内,帮你温习温习初中课程……”母亲

  的口吻中,流露出对她这位女儿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没有了解到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义一样,将它看

  成一次机会。她也怀着种侥幸心理,怀着种幻想,要碰碰自己的运气,并决定开

  始埋头温习中学课程。考不上,也毕竟算自己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时此刻,她对这个“师资培训班”愤恨极了!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默默盯视着母亲。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呀! ”母亲急了。

  她想大声喊:“不! ……”望着母亲那种十分迫切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没

  喊出来。

  母亲毕竟是在为她这个女儿尽着自己的责任。何况“师资培训班”绝非是母

  亲策划的,母亲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母亲只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一百五十名特殊

  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母亲中的一个罢了。

  门铃响了。

  母亲站了起来,肯定地说:“他来了,就是我为你找的那个家庭教师! ”

  阿姨去开了门,引到房间里一个年轻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袄罩,灰色的布料

  长裤,袄罩比外裤新,因而颜色深些。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从领

  口直刷到裤角,由深而浅;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围脖末端脱线,黑框眼镜,黑重

  的眉毛,分明来此之前刚刮过脸,瘦削的脸颊发青。浓密的头发早就该理了,看

  那不经常梳的样子,不是因为舍不得。

  他手中拿着帽子,矜持地站在门口。

  母亲不疏不近地介绍道:“这就是小张。”

  “张复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随即将脸转向别处。

  虽然他尽量显出很大方的样子,姚玉慧还是觉得他的神态有些拘谨,甚至有

  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来做家庭教师的,而是不太情愿地来相对象的。

  别担心,她有点玩世不恭地想,我是个独身主义者!

  “这就是我女儿。”母亲又说,还作了一个无比郑重的介绍的手势。

  她觉得母亲的神态中也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尽管当过教

  导员但却需要补习中学课程的女儿而感到羞惭吧。

  她存心连头也不对他点一下,只是漠然地望着他。

  “玉慧,你们今天先随便聊聊,明天开始吧! ……”母亲一边说,一边走在

  到桌前,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拿起了一张报纸,走回来,款款坐在

  沙发上,就看报。

  “请到我的房间。”她对他说,走在前边,引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请随便坐。”她仍不看他,径直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

  4

  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玻璃一层水雾。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写字。

  写出的竟是“北大荒”三个字,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意识无

  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够忘记自己生活过十一年的那片广袤的土地。“北

  大荒”三个字,渐渐被顺着笔划流淌的水雾模糊了。她不由得将额头紧贴在窗上,

  感到了一股凉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会儿工夫,她把那个张复毅忘了。她想象着自己是在一条清凉的幽静

  的小河中游泳,就是营部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么

  清凉! 那么幽静!

  “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么? ”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

  挑么? ”

  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反问:“你为什么不坐? 虽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 ”她的语调中流露着明显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

  嘲弄他。由于他的到来,使她和母亲之问的可能是一场非常严峻的冲突没有发生。

  为此她想对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使他大扫其兴的话。她认为严肃的冲

  突不应避免!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让老师坐在地板上么? ”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摆在chuáng边,睡觉时放衣服。椅背上还搭着她换下

  来的一件衬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没有为客人预备的坐物。母亲曾说过,要给她

  的房间里添置一套沙发,嫌家具店里的沙发样式不好看,没买,决定雇人做。

  她脸红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衬衣塞到枕头底下,搬起椅子,放在离他一

  米远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门旁,正襟危坐,像个严肃的守门人。

  “你可以抽烟,还可以往地板上弹烟灰。”她坐在chuáng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视

  他。

  “不胜感激。”他掏出烟,从容不迫地抽了起来,还将手绢铺在双膝上,往

  手绢上弹烟灰。

  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去取个烟灰缸。”

  “多此一举。”他说,“我的烟灰,我要带走。”

  这句话无论怎么品味,都不够友善。

  “是我母亲……迫使你来的么? ”

  “没有人能够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傲慢无礼。

  “那么,是情愿的哕? ”

  “是。”

  “我使你大扫其兴了吧? ”

  “什么意思? ”

  “市长的女儿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龄芳华。”

  她怀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为动机的。母亲和他串通一

  气,以帮她复习功课为借口,实则是在导演他“凤求凰”也说不定。可他又为什

  么显得那么高傲呢? 是演技? 还是性格? 她冷笑着,暗想:活该扫你一大兴。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用平静的语调反问:“一元一次方程的几种解法,你

  还记得不? ”

  “忘了。”

  “因式分解呢7 ”

  “忘了。”

  “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的求法呢? ”

  “忘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之前,想的是市长女儿

  起码还应该记得初一的课程,却并没有想到市长女儿的年龄和容貌。现在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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