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走到外屋,拿了一个小盆进来,蹲下身,也去捡咸菜。

  母子俩都默默地捡着。

  他知道,母亲腌这一大坛子咸菜肯定费了不少事。放在chuáng底下,是目前舍不

  得吃,留待开chūn以后,缺菜的月份内,全家人顿顿下饭吃的。

  母亲的眼泪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滴落在小盆里。

  咸的东西混合在咸的东西之中。

  再也抓不起来了,再也捧不起来了;一大坛子咸菜,变成了小半盆。

  “给我,我去洗洗……”母亲侧转着脸说,并不看他。

  他将小盆无言地递给了母亲。

  母亲一手接过小盆,另手解开一颗斜襟扣襻,从衣内兜掏出卷钱,也不点数,

  仍侧转着脸,塞给他后,低声说:“妈兜里就这些钱了,你拿去买几盒烟吧,别

  再当着你爸的面抽了。”

  他低头一看,全是毛票。

  他发现母亲手上在流血,无疑是刚才捧咸菜被碎瓶片划破的。

  “我说过我要戒烟! ”他将那卷钱替母亲塞进衣兜,从母亲手中拿过小盆,

  放在桌上,拉开抽屉,翻出一截白布条,为母亲缠手上的伤口。

  他不知母亲是在用怎样的目光瞧自己,是宽容? 还是谴责?

  他没勇气抬头看母亲一眼。

  母亲仍在默默流泪,泪水一滴又一滴滴落在他手上。

  他替母亲包扎好了手,仍没勇气抬头,也没勇气从母亲面前离开,低垂着头,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真想说:“妈你打我吧! ”

  真想说,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抓起了他的一只手,那卷钱又塞在他手中了。

  “妈知道你返城后因为待业心里憋屈得慌啊! 烟要是能解你心里的忧烦,你

  就买去吧……”

  他猛地抬起了头:“妈,我不,我……”

  他从母亲眼中看到的是充满怜悯的目光。

  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抱住母亲的身体,将脸埋在母亲肩上,像个受了许多

  许多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这么大的人了,快给我闭嘴! ”母亲推开了他:“还不赶紧打扫打扫地上,

  来个人成什么样子! ”说着,拿起小盆,到外屋去淘洗咸菜。

  他刚拿起笤帚要打扫,严晓东来了。

  “你们家这是怎么啦? ”严晓东诧异地问,站在里屋门外,进不得屋。

  “守义他帮着我搞卫生呢,那些破东烂西的,早就该摔巴摔巴扔了,留着没

  用,还占地方……”

  母亲替儿子搪塞着。

  “有你们家这么搞卫生的? ”严晓东大为怀疑,一双眼睛粘在姚守义身上,

  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姚守义装作只顾打扫的样子,低着头,不让好朋友看到自己的脸。

  严晓东也不再问什么,从外屋墙角拎起垃圾桶,帮着姚守义打扫。

  所有那些碎片,装了满满一桶。

  姚守义拎起桶去倒,严晓东说:“挺沉,我和你一块儿拎。”

  他也不拒绝,两个好朋友合拎着桶一块儿出去了。一气儿拎出胡同,拎到垃

  圾站,倒了之后,他正要拎起空桶,严晓东一脚踏在桶底上,瞪着他:“说,怎

  么回事? ”

  “什么怎么回事呀? ”他佯装不懂。

  “都是你摔的?!”严晓东bī问。

  他默不作声。

  “趁大爷不在家,对大娘发火?!”

  “我妈把我的中学课本全卖了……”姚守义嗫嚅地回答。

  “卖了你就对大娘发火?!居然还摔起东西来了,你要反教呀? 我替大娘教训

  你! ……”严晓东说着,一把从姚守义头上扯下帽子,往姚守义头上使劲抽打了

  一下。

  “你自己还有脸哭! ”又是一下。

  严晓东是真生气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朋友欺负老母亲的行为。

  “我没哭……”他抬起一只胳膊护着头。

  “那这会儿就叫你哭! ”严晓东手下无情地用帽子往好朋友头上抽了第三下。

  他疼了,也急了,朝后跳开一步,大声说:“你小子他妈的别过分,别仗着

  你是哥儿们就横三竖四的! 我为课本发火,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你才跟我妈发火

  ! ”

  严晓东眯起眼睛盯了他半天,冷言冷语地说:“原来如此,你昨晚嘴上乐意,

  其实心里并不乐意,是不? ”

  他见好朋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辩白:“我要那样,是王八蛋! ”‘

  严晓东却认真起来,说:“告诉你守义,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一半真,一半

  假。求你替我严晓东着想是假,鼓动你报考是真! 我父亲昨晚让我写份简历和家

  庭情况,我压根儿没写! 哥儿们是觉着你还有几分可能,希望你比哥儿们出息点,

  并没安小心眼! 也绝不会与你争着比着进木材加工厂! 你听明白了! ”说罢,将

  帽子朝姚守义怀里一扔,扭身便走。

  姚守义接住帽子,戴在头上后,叫了一句:“晓东! ……”

  严晓东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姚守义望了他的背影很久,叹口气,拎起空桶怏怏地回家去。

  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chuáng上放着五盒“大前门”,几册中学课本。

  他将烟一盒一盒并排着压在褥子底下,拿起几册中学课本翻了翻,想:晓东

  晓东,冲着你对哥儿们的一片真心实意,我也要豁出

  去撞撞大运!

  11

  母亲拿着一封电报跟进里屋,递给他:“你出去这会儿工夫送

  来的,哪儿来的? “

  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坐在了chuáng上,一声不吭。

  “是你妹来的吧? ”母亲猜测地问,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

  “出了什么事儿? 你怎么不说话呀? 急死个人! ”

  “她后天要回来探家,让接站。”

  “探家? 是就她自己,还是三口一块儿回来呀? ”

  “三口一块儿回来。”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母亲旋转身子,环视着屋里的三张chuáng,自

  言自语:“往哪儿睡呢? 往哪儿睡呢? 一个个都是大姑娘大小子的了……”

  一张本市晚报,在无数返城待业知青心中唤起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姚守义去报考那一天,报考表已经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发光了,据说发了一千

  五百份。可是,仍有数千名没获得报考表的人不肯离去。他们几乎都是返城待业

  知识青年,他们从三楼走廊东头的招考办公室门前排到长长的走廊西头,顺着楼

  梯排下二楼,再从二楼走廊西头排到东头,排下一楼,排出楼外,围着一幢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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