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你敢! ”母亲用手中的一把筷子,使劲儿在饭桌上拍了一下。

  好脾气的父亲,受到这会儿不够好的家庭氛围的刺激,终于忍不住也光火了,

  用那没有了手的棒槌似的腕头在chuáng上狠狠捣了一下,大声说:“他不吃就算了,

  你何苦bī他吃? 他要是从今以后顿顿不吃倒好了! ”

  儿子毕竟二十八了,虽然没有工作,但年龄摆在那儿。所以父亲的呵斥,是

  冲着母亲去的。从母亲身上反弹到儿子身上,使当儿子的更加觉得难以消受。

  姚守义从兜里掏出烟盒来。他想抽根烟,压压心中的烦恼。

  只剩一根了,他将烟盒攥成一团,朝墙角扔去。

  他刚将烟叼在嘴上,父亲问道:“你哪儿来钱买的烟? ”

  “昨天我妈给了我一块零花钱。”姚守义不由得从嘴上拿下了烟。

  “好么,你没工作,还断不了零花钱! 什么牌的? ”父亲盯着他问。

  “‘前门’……”

  “不次么! 你知道我抽的是什么烟? ‘经济’,一毛二一盒,处理的! ”

  姚守义低下头去,闷不做声。他想:可不能顶撞父亲! 父亲一只手挣钱养活

  一家四口,不容易!

  “从今天起,你把烟给我戒了! ”父亲的语调非常严厉。

  “是……”他讷讷地回答了一个字。

  母亲从外屋探进身替他说情:“打下乡的第二年就开始抽上了,你当老子的

  一句话他就能戒掉哇? 那么容易你怎么不戒? 待业,孩子心里就够窝屈的了,再

  从今以后不许抽根烟,还不窝屈出什么病来呀! ……”

  不待母亲话说完,父亲又冲母亲喝道:“闭嘴! 我让他戒烟自有我的道理! ”

  母亲的身子立刻闪回去了。

  他将那支烟丢在地上,一边狠狠用脚尖去碾,一边发誓道:“爸,你别对我

  妈发火,我从今以后戒烟就是了! ”

  父亲的脸转向他,换了一种稍温和些的口气说:“守义,我不是舍不得给你

  几个抽烟的钱。今天,厂领导找我谈了,厂里要解决几个老工人子女的待业问题,

  我和晓东他爸都是第一批要考虑照顾的对象。进了木材加工厂,还是把烟戒了好。

  我在厂里是从来不抽烟的。我怕你烟瘾太大,受不住厂里安全制度的约束,因为

  抽烟闯下什么大祸! 你明白么? ”

  姚守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父亲接着说:“劳动局只给了四个招工指标,内定了一个,还剩三个。可算

  我在内,有五个老工人提出申请。你爸是既不想托人情,也不想送礼走后门,全

  凭领导定。我寻思,八成没多大问题。

  因为我比别的老工人多一个条件,因工致残,领导可能会首先考虑照顾到我

  ……“

  姚守义问:“晓东他父亲呢? ”

  “论条件,也够。他母亲多年生病,他父亲的工资比我低一级。

  可现实情况摆着,只有三个名额。少一个比条件的,兴许有可能。

  8

  但这种事比评工资还重要,谁让谁? 你今晚就写个简历,明天我jiāo给厂领导。

  “

  他鼓起勇气说:“爸,我不想到木材加工厂去当工人。”

  父亲瞪起眼睛严厉地问:“那你想gān什么? 总在家里穿糖葫芦? ”

  “我要报考师范学院的师资进修班。”他暗作jīng神准备应付父亲的恼怒。

  父亲果然脸色顿变,没有了手的棒槌似的秃腕,又使劲在chuáng上捣了一下,霍

  地站起身来,吼道:“你小子返城待业,还心比天高! 你是瞧不起在木材厂当工

  人的是不是? 可你现时还靠你爸这个木材厂的工人养活你! 错过了这次机会,你

  小子可别后悔! ”

  他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爸,我不后悔。我报考的主意已定。”

  “好,好! 你考,你考! 你考不上,你从此再别进我这家门! ”父亲气得脸

  腮抽搐。

  “爸,你别发火,我不是瞧不起当工人的,我……”他想要替自己辩解,却

  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父亲近来脾气十分bào躁。他知道,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完全是因为他待业

  而烦愁的。

  母亲慌慌地奔进了屋,责备他:“你考的什么师范呀?!十来年你连念过的中

  学课本都没再摸过一次,你不是纺线虫跟着蜜蜂嗡嗡,瞎凑那份热闹嘛! 听你爸

  的话,快写简历! ”说着一步跨到方桌前,将弟弟推开了:“写吧,写呀! ”

  “我不写。我一定得报考。”他固执地说。

  “不写就给我滚! 别叫老子瞧着你来气! ”父亲连连跺脚。

  他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惹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对不起父亲。同

  时又觉得那么委屈,想哭。

  他噙着泪,一声不吭地从自己的chuáng上拿起棉衣棉帽,往外就走。

  “守义你给我回来! ”母亲扑向他,拽住了他拿在手里的棉衣。

  “妈,你让我出去走走吧! 我不远走,一会儿就回来。”眼泪从他眼中淌了

  下来。

  母亲不由得松开了手。

  他戴上帽子,一边穿棉衣,一边走了出去。

  像个幽灵似的,他在这座城市的这条“战壕”中踟蹰而行。

  “放开我! ”突然他听到一声怒吼。

  他站住了。朝前望,不见人。转身回看,也不见人。

  他妈的出鬼了! 他以为自己的神经得了毛病,呆愣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呢? 这么晚了,也没个去处。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离开家,离开这

  条“战壕”,离得远远的。走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靠着楼角或者电线杆

  子什么的,忘掉一切烦恼,安安静静地抽根烟。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衣兜,同时想到了自己刚刚向父亲发誓——从今天起

  再也不抽烟了。

  发誓归发誓,戒了烟怎么能活下去?

  还是母亲更体谅自己,qiáng迫他戒烟,他非得jīng神病不可!

  “放开我! ”又是一声,像抗议,充满了愤怒。

  这声音就发自附近。

  他第二次站住,有些悚然地向两边缓缓转动着头,瞪目观察,终于发现,就

  在身旁,在一家歪斜的矮门前,在黑暗中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知道,那是个疯子,也算是一个返城知青。

  他见过那疯子几次,也听说过关于那疯子的一些事。几年前,为了达到返城

  的目的,吞了一块铅。吞的方法很是聪明——用尼龙丝将铅块拴住,牢系在一颗

  牙齿上,然后吞下就到团卫生院拍片子,说胃疼。X 光片上有暗影,竟骗过了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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