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 我恨她! ……”

  他胸膛里一股风bào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 ……”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

  第五章

  1

  七号病房四张chuáng。她的chuáng靠窗。

  她对面,是一位老年妇女。斜对面,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姑娘对面,

  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gān部。

  那姑娘是七号病房的“三朝元老”。没有什么非住院医治不可的病,不过是

  将医院作为“避难所”——姑娘自己的说法。

  “吵过架后,我就不去上班,住到医院里来了。我爸爸亲自坐小汽车陪我来

  的。医生在我的诊断书上写的是:情绪受刺激引起jīng神状态不佳,待观察。我爸

  爸认识那个医生。我们科长看到诊断书,吓坏了,怕我得jīng神病。我才不会得jīng

  神病呢! 他拎着水果和罐头几次到医院来看我,当面向我赔礼道歉,向我爸爸作

  检讨。

  我一想,总得给他个台阶下呀,又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出院不几天,工作

  就调动了。我对他说:‘你早给我调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啊! ’……“

  她一边剥橘子皮,一边洋洋得意地对三个同病房的人讲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为烫了一次发,自觉发型不美,羞于见人,住到医院里

  来,等头发长些,发卷散些,可以另做发型再出院。医生在她的诊断书上写的是

  :胃出血。当然还是她爸爸认识的那位医生的高明诊断。

  这一次住院,是为了爱情。一个使她厌烦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

  便又躲避到医院里来了。

  “哼,我对他已经腻味透了! 他再不识时务,我就让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

  他逮起来! 不过我有点不忍心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总算好过,他为我làng费过不

  少感情,我还是挺讲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种媚态,自信那

  种样子很可爱很迷人。

  护士每天按时给她送来小半杯橙huáng色的药汤。不知是医治胃病的,还是滋补

  感情亏损的。

  其实,她住在医院里,也不能够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

  收到的信,连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纸篓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chuáng上,

  用被角掩挡着写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个字。

  “姑娘,你积点德,早几天出院吧! ”那老年妇女,待她将橘子一瓣瓣吃完

  后,看着她慢声慢语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还躺着一个小学教员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进病房啊! ”

  姑娘生气了,将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随后往病chuáng上一躺,拖着腔调说:

  “要积德你自己积德,你自己立刻出院啊! ”

  那位一向不多说话的民政局的女gān部插言道:“医院不是旅馆,这点儿常识

  你都不知道? ”

  姑娘腾地坐起,刚要反唇相讥,护士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揶揄道:“娟

  娟,福音书来了,快祷告一番吧! ”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颜开,瞥那老年妇女一

  眼,哼了一声,“啦啦啦,啦啦啦”地唱着飘出了病房。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她打电话的声音:“妈妈,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给我回

  信啦! 不是小李……我为彻底把他蹬了,才避到医院里来的嘛! 是小孙……他到

  底放下架子,给我的回信可真……妈妈我太幸福太快乐了! ……”接着一阵咯咯

  的笑声。

  “竞有将女儿宠惯到这种地步的父母! ”中年女gān部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那老年妇女下了病chuáng,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徐淑芳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个地方可以随时躲避

  命运该多好啊!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钻进被子,从chuáng头柜里又拿出个橘子,一边剥

  一边重看那封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厚厚的信。

  “我们邻居一个当爸的,儿子返城了,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盅酒,结果呢,

  脑溢血死了,这才叫乐极生悲呢! ”老年妇女似乎没话找话地对女gān部说。

  女gān部无言一笑。

  “你说谁乐极生悲?!”姑娘将被子猛一掀,坐起在chuáng上,怒视老年妇女。

  “姑娘,我也没说你呀! 我这不是没话说,觉着怪闷的,想找个什么话题说

  嘛! 再说那是真事儿,也不是我胡乱编排的,拐弯抹角挖苦人,我没那本事! …

  …”老年妇女慢言慢语地解释,显然的确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说的我! 你当我听不出来啊! ”姑娘看样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让你到农村去插几年队,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

  会没病装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了! ”老年妇女仍旧慢言慢语地说。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乡运动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命好! 你白咒我! ”姑娘

  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个好爸爸! ”女gān部尖刻地讽刺。

  徐淑芳闭上了眼睛。

  这病房,有了这姑娘,没了平静。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这种环境里呆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动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

  无法忍受。就像一个人无法忍受一只扑扑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宁了。不是为了思考或回忆,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

  忆。她需要安宁,需要绝对的安宁,乃是企图在安宁之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将麻

  痹的心灵销蚀在时间里。

  那姑娘听了女gān部的话,矛头一转,语势压人地说:“别自找没趣啊! 我看

  你大小是个gān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过不去,可别怪我骂你! ”

  女gān部淡淡地说:“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你应该汇报给你那位好爸爸听听。”

  “你?!……”一块橘子皮飞来,没打着女gān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脸

  旁。

  她没睁开眼睛。

  她闻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几年没吃过橘子了? 八年了? 还是九年了? 她几乎已经忘了世上还有橘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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