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道。从没有谁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他在人们眼中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没有区别。

  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生命力是很qiáng的,并没在哪一天如人们担心的那样突

  然倒下。父亲却在有一天帮一个女人拎起脏水桶往脏水车里倒时突然倒下了。脏

  水泼了他一身,再也没爬起来。

  兄弟俩的耳膜又开始熟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像木梆声一样单调,但绝不如

  木梆声那么脆响的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母亲纺石棉线的声音。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

  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jīng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

  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gān,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

  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

  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

  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

  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

  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

  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

  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

  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

  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

  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

  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 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 ”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

  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

  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yīn间去了

  ……不对你说,到了yīn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啪! 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

  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

  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

  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

  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dòngxué里传来,

  仿佛带着一股寒cháo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2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

  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

  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

  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cháo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

  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

  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

  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

  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qiáng迫的义务,那些话像

  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

  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

  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bào露

  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yīn

  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

  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 你病了? ……”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

  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

  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

  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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