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6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也笑了:“当然! ”

  她觉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骗姚守义,更不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所说的乃是

  一个无比美好的事实。因而她那笑,使她脸上焕发出光彩。幻灯打在墙壁上,墙

  壁就是这样产生图像的。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在哪儿工作啊! ”

  “这……以后告诉你。”

  谎言是有惯性的,它被“煞”住的时候,甩出来的是真实。

  她支吾着,搪塞着,又低下头去。因而已经深信不疑的姚守义并没发现她的

  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问:“哎,你那只宝贝猫呢? ”

  “跑丢了。”姚玉慧站起来,掩饰地说,“我给你沏杯茶? ”

  “我该走了! ”

  姚守义也站起来,开玩笑道:“打算结婚的女人,往往都顾不上自己养的猫

  了,跑丢就跑丢吧! ”说着,夹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门口。

  “守义。”

  “嗯? ”他在门口转身望她。

  “你不选我一幅画么? ”

  “好,选一张! ”姚守义扫视一幅幅“鲑鱼图”,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张。

  他一幅也不喜欢。它们画得太古怪了,太难看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特点。它们不

  过是认真的,笔法拙笨的,毫无灵气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鸦罢了。他选走了,

  也是不愿意裱起来悬挂家中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情绪。

  他指着最小的一幅说:“那幅! ”

  姚玉慧却说:“别要那幅,小里小气的! 送你这一幅吧! ”她从墙上取下最

  长最宽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 ”姚守义连连摆手。宣纸上那条大约七八斤重的

  黑色怪鱼,在他看来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 送你我还舍不得么? 你多选几张吧,我替你选! 这幅、这

  幅……那幅也是挺不错的! 横幅竖幅的,有个搭配,挂着才美观! ”姚玉慧慷慨

  地说着,又从墙上取下两幅,包括搭在沙发上那两幅,一并卷起,jiāo于姚守义手

  中。她对他的关心,使他十分感激。

  “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 我简直是贪得无厌了么! ”姚守义千恩万谢,带

  着几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着感到别扭的龇牙咧嘴形状古怪黑不溜秋的“鲑

  鱼图”,也带着对当年的教导员虔诚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无意再“作画”——或日无意再pào制可怕的水族怪类。

  她四面环视,这时,仿佛只有这时,她才看出,自己运动神思,潜心孤诣,

  专执一念所画的那一幅幅“杰作”,原来却是多么的刺激视觉,多么的败坏观赏,

  多么的低劣多么的不成样子!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姚守义的话响

  在耳边,就好像是从那一条条形状古怪之极,仿佛会跃纸而出咬人的鱼口中说的。

  波斯猫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是否被严晓东劁了。鲑鱼也不能代替一位丈

  夫,无论画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垂落地上,发现脚下已踩脏了一幅。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挪

  脚,踩着不动。似乎认认真真画了,本就是为了踩在脚下的。

  .她走到墙壁前,缓缓举手,缓缓扯下一幅,缓缓撕了。撕成一条条,抛于

  地上。接着,又缓缓扯下一幅,又缓缓撕……她那样子,如同裱墙女工,不慌不

  忙地从墙上扯下肮脏的旧墙纸。她将墙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来,都撕了。她

  仿佛一个梦游人,只是机械地扯着,撕着,却不知自己在gān什么。

  一幅幅“杰作”变为铺地废纸。她也不清除,踏着废纸,踱到桌前坐了下去,

  瞧着那一袋喜糖发呆。

  从自己所编织的幸福谎言中跋涉出来,被那谎言所力掷的坚固而完整的真实,

  复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设法甩掉却永远也无法甩掉的沉重的负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块一块地摆,排成一列横队。接着又抓出一把,

  一一排成一列纵队,组成了一个“十”字。她指点着那些组成“十”字的喜糖,

  像个小女孩一样喁喁自语:“太妃的、香苏的、可可的、菠萝的、椰子的、大白

  兔的、高粮饴的……”

  突然她抚乱“十”字,抓起一把,连糖纸也不剥,塞入口中……

  刘大文和他的两个女儿仍住在严晓东家。

  守义两口子知道晓东到外地“跑买卖”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没给他

  寄请柬。她是个心细之人,既不愿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刘大文那张自nüè者型的脸,

  也不愿使刘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严晓东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闻是不屑于照顾一个女人这点儿渺小的愿望的。刘大文从报上得知徐

  淑芳结婚之事后,将那张晚报扯了。

  当资本家的老婆! 赶这种cháo流! 他认为自己有非常之光明磊落的理由轻蔑她

  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样的女人,他想。同时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未能将她当成一个

  袁眉从感情上接受,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的可靠的潜意识。

  曲秀娟可不这么认为。她把喜糖当面给他时说:“我替你遗憾,瞎子是娶不

  到好女人的。”

  “正因为我不是睁眼瞎,她才没当成我老婆! ”他恨恨地说,将那袋喜糖扔

  给了两个女儿,“你们替爸爸吃! 小心糖里有虫子。”

  两个女儿不吃,愣愣地瞧着他。

  “吃! 吃! gān吗瞧我? 喜糖有毒么?!”他大吼起来,又夺过糖袋,扯开,抓

  了两把,塞给一个女儿一把。两个女儿还是愣愣地瞧着他,还是不吃。

  “给我吃! 叫你们吃就得吃! ”刘大文大发雷霆。

  两个女儿同时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剥糖。

  晓东爸和晓东妈走入房间,一人抱起一个,哄着她们往外走。

  晓东爸扭回头,生气地说:“吼什么吼? 但凡是个有张扬的男人,你给俩孩

  子再找个妈! ”

  “你何必呢! ”曲秀娟谴责道,“跟孩子们发的什么火? 她今天下午三点的

  飞机。这是她家那房子的钥匙,她请你带孩子们住她那儿。我看也是,你和孩子

  们也把晓东家麻烦得够意思啦! ”说罢,将钥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刘大文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房间内呆坐着,瞪着撒在chuáng上的喜糖。

  他缓缓转头,又瞪向袁眉的年画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挂在墙上,天使般

  地笑着。“她”以那种仿佛“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连这个临时的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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