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4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对,对! 就是那棵老树。中间被雷劈裂,一半死,一半活,吊一截铁轨。

  营部集合,我总要亲自去敲。我爱听那声音! 如今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躺

  着的时候,似乎常常听到那声音,当,当,当……就像催促我到什么地方去集合

  似的。”

  “它早没了。”

  “没了? ”

  “嗯。李驼背把它砍了。”

  “为什么把它砍了? ”

  “给他老娘做棺材盖儿。”

  “那……铁轨往哪挂了呢? ”

  “铁轨? ……”小俊想了想,摇头,“没挂在哪儿。没人注意它哪儿去了,

  大概在李驼背家吧? ”

  “那……现在集合敲什么呢? ”

  “集合? 现在不集合。不着火,一年也集合不了一两次。”

  “不集合? ”

  “嗯。不集合。现在搞承包了,没人分派活儿,没人训话,集合gān什么呀? ”

  “是……这样……河呢? ”

  “河? 河还那样。十一月结冻,四月开化。”

  “还那么清? ”

  “还那么清。”

  “河边还长蒲棒么? ”

  “不长了。”

  “怎么不长了? ”

  “不知道……兴许以后还会长吧……”

  “河里还有鱼么? ”

  “有。我爸常叉鱼,一夜能叉几十条呢! 他每次叉鱼回来总要喝酒。喝了酒

  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河里的

  鱼真是比你们当年在时多了,当年都快被你们知青叉光了。”小俊笑起来。

  她也笑了。她一心想从小俊的话中得到证实,证实她记忆之中那种沉淀了的

  诗意是的确存在过,并且仍然存在着的。

  可小俊的话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还当管理员? ”

  小俊又笑起来:“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还称他管理员呗! 营长死了,你这

  位教导员返城了。营部那排房子空着没人住,一半儿做了几户人家的猪圈,另一

  半儿塌了。没有什么营部了,他管理谁呢? ……”

  “营长……死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

  “嗯。”

  “什么时候……死的? ”

  “去年。”

  “病死的? ”

  “不是。吊死的。”

  “被人害了? ”

  “没人害他。害他gān吗? 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还承包了一台加拿大的拖拉

  机和一台美国的联合收割机。别人劝他别那么大的胃口,可他不听劝。说,几十

  年的老农垦了,难道怕被土地坑了? 结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麦子比着长。

  年终一结账,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他那种人哪受得了这个呀! 原先土地也坑人,

  但坑的是大家伙,人人照样拿工资。现在坑的是他一家。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

  带着孩子回山东老家去了,给他来了封信,提出坚决要和他离婚,结果坑他一家

  不就变成坑他一人了么? 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啊! 谁也帮不了他度过这一关。

  他想不开,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第二天被人从房梁上放下来的时

  候,还满身酒味呢……大姐你怎么了? ”

  “我……头昏。”

  “大姐你……躺会儿吧! ”

  “不,不用。”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人洗漱间。

  她怀念营长。这么多年来,她此时才真切地怀念营长,觉得太对不起那个男

  人而怀念那个男人。她常常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他,从一个离他不太近也不太远

  的地方观察他,而又不被他发现。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吸那种劲儿冲极了的huáng烟叶,北大荒人叫那种烟

  “蛤蚂pào”。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光着脊梁穿绒衣。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蹲在哪儿瞅定一个什么不相gān的东西发呆。全营一

  千多知青几天之内走得只剩下了三个,她想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想知道

  他背着人偷偷哭过没有? ……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更想知道他是否宽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8

  而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从来没有。即使在当年那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寂寞压

  迫心灵的夜晚他真的将她“铆上”了——北大荒人是这么说那种事的,她也不怨

  恨他。因为是她去找他的。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她主动将自己送上门的。那是她

  心甘情愿的。

  她从没爱他。

  他亦是。起码在那一个夜晚之前,那一个夜晚之前,他像别的男人们一样,

  似乎从不认为她是女的。

  之后她不敢肯定了。

  之后他恨他自己。

  因为他开始蔑视自己。从内心里不再将自己当人看,不再将自己当一位党员

  和一位营长看。而在人前却更加表现自己是一名好党员和好营长了,企图减轻自

  己的罪。

  她从不认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也从不认为自己有罪。她没诱惑他,他亦没

  诱惑她。在那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独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儿去寻找到一点儿温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

  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谁都说不定会死,但她从未想到过他这个男人会

  死。会自己吊死自己! 为什么偏偏要吊死自己? 为什么不是别种死法? 十年中她

  不止一次想到死,然而只是想,并不愿死。如今他死了。他宽恕我了么? 他始终

  不肯宽恕我么? 他恨他自己是否意味着他就是恨我? 为什么? 为什么恨我? 他永

  远地带走了一个谜底。

  她觉得他带走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带到泥土中去了。谜底会

  腐烂么? 像人或动物的尸体一样? ……

  回忆呢? 回忆也腐烂么? 我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躲谁? 躲什么? 躲我自己

  的回忆? 还是躲小俊讲的现实? ……

  她开了洗漱间的灯。灯光将壁镜晃得锃亮,锃亮的镜子中自己的脸苍白如纸。

  难怪小俊那么吃惊! 她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腐烂的东西似的。她下意识

  地拧开水龙头,抓起肥皂洗手。接着洗脸……

  “大姐,大姐……”

  “喵……”波斯猫挠洗漱间的门,叫声里有种幸灾乐祸的歹毒意味。

  用凉水洗过的脸,更加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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