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
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
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
的声音说:“我爱你! ……”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 ……”妻吻了他一下,
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
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
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
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
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 ”妻很
认真地对他说。
“你? ……”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 不相信? 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
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
了……”
他勉qiáng微笑了一下,yīn郁地回答:“没有。”
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 ”
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
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
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
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
嗓子? ”
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 ”
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
妻说:“我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
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 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
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 ……”
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
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
“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qiáng百倍,你一点也不后悔? ”
“不啊。”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
“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 ……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 ”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
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
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
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作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
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6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作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
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
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
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
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
还幸福! ”
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
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
是结婚幸福? ”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
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
的水底! 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
部分的地步! 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
吧! ”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
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
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
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
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
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
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
扒一次炕dòng。他们chūn季夏季还要jīng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
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
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
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