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0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身旁,仰起脸儿恳求地望着她。

  “好,我吃。”她不忍拒绝两个可爱的女孩儿,仅仅是不忍拒绝她们。如果

  没有这两个女孩儿,她肯定不吃,饿也不吃。

  在他的两个女儿洗手的时候,他说:“当初小眉活着,无论日子多么艰难,

  每个月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包顿饺子吃! 这是小眉她给我留下的传统啊! 小眉……”

  他眼圈又红了,目光转向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

  她笑道:“还没吃,你就饱了么? ”

  她已经不得不用外jiāo式的微笑来应付他了,也朝他的“小女孩儿”瞥了一眼。

  袁眉似乎在对她说:他爱我爱得多么深,多么执著,多么持久,多么痴情! 我在

  他心中的地位又是多么巩固呀! 你休想取代我!

  我能够取代你,能够。她默默地回答袁眉:只要我想取代你,我便可以取代

  你! 因为你死了。尽管你非常美丽,但你死了,就像一朵花,你已经没了香气,

  你是被压扁了的标本。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在一张美女的照片和一个活生

  生的女人之间,男人最终所选择的是后者。用更简单的道理说,男人在他睡觉的

  时候,希望他所搂抱的是一个温暖的女人的肉体,而不是一张美女的照片。

  如果我诱惑他,你在他心中的地位立即会崩溃瓦解。但是我可不愿对他进行

  诱惑,因为他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并没爱上他……

  “阿姨,坐呀! ”

  “阿姨,你坐在我们中间! ”

  雯雯和蕾蕾,一个拽住她左手,一个拽住她右手,拖她往桌旁去。

  她们的爸爸已在桌旁坐下了。他看着她说:“这张照片还不是小眉照得最好

  的照片,吃完饭我让你看看她的影集。我将她的照片收在一个影集里了,可惜全

  是黑白的。影集放在我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翻翻。”

  “搂着影集睡觉么? ”

  “有时候……”他苦笑起来。

  世上居然真有这样的男人!

  她坐下后,不可理解地端详着他。才三十几岁的男人,他看去相当老了,他

  那张一点儿也不漂亮的脸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额上竖着两条,斜着一条,仿

  佛被人用刀刻下了一个“≠”号。仿佛正是以这个“≠”号,他对一切女人宣布

  ——任何一个女人都≠他的“小女孩儿”。在他左腮上,也有一条深深的竖着的

  皱纹。那大概是他经常习惯地紧抿着左嘴角的缘故吧? 他整个脸上笼罩着一种心

  甘情愿被幽情苦绪所煎熬所折磨的表情。一种看去怪神圣的表情——被钉在十字

  架上的基督的表情就是如此这般的。

  她心里对姚守义和曲秀娟产生了一个不满。在这件事上,在她和他索然地进

  行着的这件事上,如果也能算是进行着所谓“恋爱”的话,那两口子的善意更主

  要地是从他这方面出发的,或者是从北大荒返城知青的美好愿望出发的,而不是

  从她和他双方面出发的。她感到他配不上自己。不是配不上一位女厂长,而是配

  不上一个正热情饱满地拥抱住生活的女人。她这么认为。起码可以说,那两口子

  与她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都没有预想到,这么多年来,生活大大地改造了他们

  每一个人,谁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间,共同的东西,早已消

  亡得所剩无几了。不同的东西,完全相反的东西,甚至难以调和的东西,在北大

  荒返城知青之间产生了。它增长着,裂变着,像一些透明的然而坚硬的隔板,早

  已将他们彼此分隔开来了,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你、我、他。不错,仍有一种亲近

  感如同毛细血管,维系在他们之间,使他们在大gān世界中好像都很熟悉似的,而

  实际上他们已经陌生了。那真正能将他们联通在一起的动脉和静脉,已经被城市

  生活所切断。而他们都曾幼稚地以为,那是极有韧性的,是不易被切断的。

  她进而想到了当年的大游行。在那种难忘的情况之下,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富

  有传奇色彩的“金嗓子”刘大文。他是一种jīng神的象征,是当年他们二十余万本

  市返城待业知青的全体的jīng神象征。

  他不是组织者,组织者是严晓东。但严晓东却没有成为他们的jīng神象征,而

  是他,“金嗓子”刘大文。他们听从严晓东的口令行动,但是他们的心随着他刘

  大文的双臂所挥舞的节拍跳动! 他那蓬乱的长发被大雨淋湿了,一绺贴在他脸上。

  他的双臂挥舞得那么有力! 他的大嘴一张一合,带领他们高唱:“兄弟们啊,姐

  妹们啊,不能再等待! ……”尽管他的嗓音当时已淹没得不那么响亮了,但是他

  们当时仿佛都觉得,他们全体二十余万所唱出的歌声,分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唱

  出来的。那歌声直冲霄汉,横贯城市的上空! 时至今日,她每每想起当年那大游

  行的情景,仍不由得热血沸腾,心cháo澎湃。当时他满脸写着一种qiáng烈的渴望,需

  求,以及由此造成的qiáng烈的愤怒。她也是。他们二十余万人全体都是那样。正是

  那种qiáng烈的渴望和需求,甚至包括那种qiáng烈的愤怒,支撑着她和他们,使她和他

  们没有在最初的艰难时日一个个一批批因绝望因委屈而颓废下去。她和他们如同

  大cháo退后被遗留在沙滩上的鱼群,在生活中啪啪嗒嗒地蹦跳着,大张着他们gān渴

  的嘴巴,大咧着他们鲜红的腮,挣扎而落下一片片鱼鳞,遍体伤痕却呈现出令人

  触目惊心的活下去的生命力。正是那样一种久经磨砺而仍不衰不竭的生命力,向

  社会向人们预言,只要再一次大cháo将他们送回水中,他们虽然遍体伤痕但都不会

  死去。他们都不是娇贵的鱼。他们将在水中冲洗掉磨进了他们躯体里的尖锐的沙

  粒。不管淡水咸水,只要是水! 有水他们便能活! 并且能活得够样!

  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们的游行队伍被治安警察的蓝色方阵所阻,不得不停止

  前进的那一时刻,他猛转身面对着治安警察们那种样子:他的一只手臂举在空中,

  而另一只手臂向前伸出去,大张着嘴,怒瞪着双眼,仿佛是在呐喊:水! 给我们

  水! 送我们回到水中去! ……

  那一时刻她觉得他是一条雄鲸般的男人! 她觉得他身上凝聚着无穷无尽的男

  人的力量。

  如今她和他都在水中了。难道不是都在水中了么? 生活的大cháo来临得虽然说

  不上有多么汹涌,但是毕竟将他们送回到水中了。

  而且,按照历史的进程推算,它来临得并不迟,并不是在他们奄奄待毙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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