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9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结婚了。”

  她替垂下头去的小郑回答。

  “结婚了? 她才多大? ”

  “她不小了。二十了。”

  她替小郑多说了一岁,同时将那份证明从兜里掏出来,展开后放在医生面前。

  医生向那份证明溜了一眼,见并无什么破绽,仍怀疑地问:“她自己为什么

  不回答? 哑巴? ”

  她有点讨厌那医生了,冷冷地说:“她太胆怯,怕这种地方。”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

  “不,您猜错了,我是她的厂长。”

  她又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放在医生面前。

  那医生还真拿起她的工作证仔细看了看,那样子不像是gān医生这一行的,而

  像是位负责的海关检查员。

  “初孕? ”

  “是的。”

  “既然已婚,而且初孕,为什么非要刮掉呢? ”

  “为了计划生育。”

  “那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 ”

  医生竞很恼火起来。

  “医生,您不必恼火。每个人在许多方面都犯过疏忽的错误,包括您和我。”

  她收回了她的工作证之后,又说:“她的疏忽我看不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而

  她的胆怯我看是有几分道理的。”

  医生听出了她的回答带有明显的挖苦成分,心中虽然有气,却再也不想说什

  么了。

  而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很有耐性地等待小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

  反复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庇护这姑娘的自尊心在这种地方不受到

  丝毫伤害呢? 为什么? 仅仅因为我很喜欢她么? 是的,她很喜欢小郑。喜欢小郑

  那种俊俏的古典仕女的模样,喜欢小郑文文静静的性格。那姑娘的父母都在废品

  收购站工作,他们却创造了一件美轮美奂的jīng品。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也许更

  是他们唯一的骄傲。他们并未宠爱坏了她,她不但外表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本

  质上也是个又安分又单纯的姑娘,并且很聪颖。

  她对百花玩具厂怀有感激之情。因为没有这个厂,她不接她父亲的班,就只

  能接她母亲的班。区别仅仅在于,是蹬着三轮平板车收破烂儿,还是推着手推车

  收破烂儿……

  那姑娘曾对别人说:“小时候爸爸妈妈请了一位瞎子给我算命,瞎子讲我是

  王妃之命,命中必有尊神保佑。我不信什么王妃之命的,如今咱们中国哪个女的

  还做梦想要当王妃呀? 除了是疯子! 但我可有点儿信我的命中有尊神保佑。咱们

  厂不就是我命中的尊神么? 没有咱们这个厂,我不是早‘破烂的换钱’去了么?

  所以我一走进咱们厂的大门,禁不住就想唱歌……”

  10

  这番话后来别的姑娘学给她听了,她从此铭记在心,也使小郑在她心里留下

  了更深的印象。她是从普遍的意义上去理解小郑的话的。她从此更加明白,她所

  励jīng图治开创的这一个小厂,对那些社会最底层的,既竞争不到一张大学录取通

  知书,也无缘踏入某些理想单位的姑娘,的的确确可能是她们命中的尊神。

  命中的尊神——它体现着她们由衷的爱厂之心。

  她能不庇护她们中的每一个么? 只不过因为小郑说过那番话,她喜欢她尤甚

  于喜欢其他的姑娘罢了。

  而她与她们jiāo谈时,已自然地形成了两句习惯的口语——“我的姑娘”或

  “我的姑娘们”。

  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她看见小郑穿了一件款式新颖色彩美观的连衣裙,打趣

  地问:“小郑,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想让别的姑娘都嫉妒你啊? ”

  小郑红了脸说:“才不是呐,今天我生日? ”

  “你生日? 那你得请客呀! ”

  “不对! 我的生日,应该别人请我客,祝贺我! ”

  “说得有理,我请你! ”

  “别别别,厂长……我说着玩呢……”

  “我也当请客是玩啊! ”

  结果她被一群姑娘包围住了,高高兴兴地花了三十多元,买了许多盘菜。连

  食堂的大师傅也凑上了热闹,现为她和姑娘们又炒了好几道菜……

  午饭后,小郑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吞吐了半天才说:“厂长……

  我……我想调到设计科……“

  “噢? ……”这种事不同于请客,她严肃起来。如果别人想要利用她对别人

  的好感,她对别人的好感是会变为同样发自内心的反感的。

  “厂长……您……您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不安心本职工作呀! 其实我挺乐意在

  车间gān活的,和收破烂儿相比,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

  “那你为什么想离开车间呢? ”

  “您不是在全厂大会上号召,人人都要争取为厂里做更大的贡献么? 您不是

  说,信息科是咱们厂的触角,而设计科是咱们厂的龙头么? 我……觉得……我既

  能当一个好工人,也能当一个好设计员! 没事儿我常逛商场,蹲在玩具柜台前看

  起来就没够! 我自己设计了好几种玩具……就是不好意思送给您看……真的! …

  …”

  她不动声色,问她设计图样在家里还是在厂里? 那姑娘说在厂里。她就叫她

  拿来看。那姑娘转身便往外跑,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取来了十几张图样。

  对其中一张图样,她当即下达了生产令。

  那姑娘激动地说:“厂长,只要我能为厂里多做点儿贡献,不调到设计科也

  一样! 我业余搞设计,设计好了就给您看……”

  第二天她将她调到了设计科……

  正由于受这姑娘的启发,她颁布了有奖设计条例:一、除设计科以外的全厂

  任何岗位上的职工,所设计之图样,一经投产,奖励五百元、七百元、一千元不

  等。

  二、设计十张图样均未被采纳者,亦给予适当鼓励奖,五十元内不等。

  设计科的同志们反映小郑很勤奋。

  可究竟是谁在这姑娘纯洁的身体里播下了一颗不负责任的种子呢? 倘若没有

  她的亲自陪同,这姑娘在这种地方将遭到怎样的奚落和挖苦呢? 如果说,这件事

  在她内心里激起一种不愿对小郑表现的愤怒,乃因陪同小郑的是她而不是一个男

  子。

  一个男人必须对给女人造成的任何痛苦负责任,男人必须对女人为他们所流

  的每一滴血负责任。否则,他们是坏蛋。

  她扶着小郑走出医院时,小郑说:“厂长,我不敢回家……”

  她说:“住我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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