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9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第六天,晚报上登出一篇和登在“群众之窗”专栏上那封“批评信”字数差

  不了许多的自我批评文章——当然是报社的自我批评文章。并且加了编者按,引

  为缺乏调查了解的教训。

  她也就相应地从法院撤回了起诉书——将它寄到了报社,以证实“咱们法庭

  上见”,不是威胁对方的谎言。

  同时致信报社总编,只一句话——“我是个不爱在这类问题上开玩笑的人。”

  总编的复信更其简短,仅两个字——“佩服”。

  然而在她这方面,此事只了结了一半。她将总编的信抛下之后,立刻让秘书

  找来了设计科科长。那二十四岁的科长,是个很有设计才能的风流倜傥的英俊小

  伙儿。从省“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不少单位争着要他,却都无法满足他的

  条件——两室一厅的一套住房,一报到就得住上。百花玩具厂的宿舍楼当时恰恰

  竣工,她亲自”三顾茅庐“,以每月三百元的高薪,将他聘请到厂里任新成立的

  设计科科长。当然还使他一报到就住上了两室一厅的一套住房。她的治厂方针是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转。一九八六年,一切商品的市场竞争都是空前

  激烈的。胜则存,败则亡。购买力毫不犹豫地站在竞争的胜利者一边。经济规律

  绝不同情失败者。不管是谁,只要你当上了厂长,只要你的厂生产的是商品,你

  就好比戴上了拳击手套,成了职业拳击手。那么便不管你情愿或不情愿,你都将

  一场接一场地被推上拳击场。不是你击倒别人,就是你被别人击倒。荣誉属于最

  后站立着的那一个人。幻想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当官的那些人,已被压在中国历史

  翻过去了的几页中,不太容易钻出来。必须有一个设计科。必须广招具有设计才

  能的人。他们将决定百花玩具厂这个被同行视为对手的小厂的经济命脉。否则,

  它在空前激烈的竞争中被挫得一败涂地,可能就是一年半载时间内终将发生的事

  情。尽管它目前还显得生气勃勃的。正是基于这种严峻的忧患意识,她在招募人

  才方面不惜代价。

  那风流倜傥的英俊小伙儿一跨入她的办公室,她便吩咐秘书道:“搬把椅子,

  坐在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打扰我们的谈话。”随手抛过去一册《青年一代》。

  那是她常翻翻的刊物。除此而外,还常常翻翻诸如《读者文摘》、《世界博览》、

  《中外妇女》之类。文学刊物她是早已不翻了的,中国作家们写的小说早已引不

  起她的丝毫兴趣了。某些作品越被chuī得天花乱坠,她越是从其中读到了“空dòng无

  物,四个字。前几年她还看看所谓”知青文学“和”改革文学“,如今也不愿

  看了。她在心理上早已与”知青“挥手告别,并且认为这是明智的。同时明白了,

  改革可以被写成一篇篇小说,而小说是帮不了改革什么忙的,连点小忙也帮不上

  ……

  “厂长,您找我有事? ”

  “您先请坐。”

  因为他“您”,她便也“您”。她知道,在他的礼貌中,包含着对她的轻蔑。

  她清楚他打心眼里就从来没有瞧得起过她。原先她因为要重用他,一向容忍着。

  而今天她认为最后的容忍期限是到了。

  “可以吸烟么? ”

  “您请便。”

  他在沙发上坐下,吸着一支烟,架起“二郎腿”。

  上等料子的一套西服,洋烟,昨天脚上还是一双黑色皮鞋,今天脚上换了双

  棕色皮鞋,他脚上似乎入厂后就没穿过太旧的鞋,每月三百元把他这个年轻的单

  身汉养得挺宽绰。他不愧是“工艺美院”毕业的,很注意色彩对比在衣着方面的

  效果。

  她仍坐在她办公桌后那把木椅上,隔四五米远望着他,赏识地说:“你今天

  的确应该穿一双棕色皮鞋,因为你今天穿的这一套西服是苍花色的。”

  他晃了晃跷起的那只脚,说:“先锋鞋店买的。”

  那是最有名的一家鞋店。她说:“我脚上穿的这双皮鞋也是在那儿买的,不

  过我三年内只买了两双。您人厂半年来买了几双皮鞋? ”

  “你找我来就是谈这个? ”

  跷起的脚仍悠然地晃着。

  “不,”她微笑了一下,“这是题外话。您不愿回答可以不回答。”

  “那么我不回答。”

  “设计科天天和油彩打jiāo道,您连您那双手都没粘上点儿颜色,有什么好经

  验么? ”

  “你是在批评我吗? 难怪还吩咐秘书守在门外! ”

  由“您”而“你”,在他是由礼貌的轻蔑而无礼的轻蔑。

  “批评您犯不上让秘书坐在门外看《青年一代》。”她也拉开抽屉取出了一

  盒进口坤烟,那是前不久与广州一家儿童商店签订合同时,对方送给她的。带过

  滤嘴儿,细而长,二十支二十种颜色,只剩半盒了。她弹出一支褐色的。有一次

  她听到姑娘们在聊天时说,褐色代表决裂。点燃后,她优雅地吸了一口,接着说

  :“也是题外话。您不愿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厂长,也许……别人对您说我什么坏话了吧? ……”

  “你”又变成了“您”。

  他似乎感到了气氛太不对劲儿,显得有几分心虚起来。而他那张又年轻又英

  俊的脸,这时就仿佛从白皙的脑皮下渗透出了一种委琐,好比从白书皮后能隐约

  看到一本书模糊的封面图案。

  “不,您大可不必怀疑有谁对我说了您什么坏话。姑娘们在我面前谈到您的

  时候,大多数是崇拜和倾慕的,您自己当然更知道,您对她们是多么具有吸引力。

  因为您是我们厂目前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又是搞艺术设计的,又是全厂工资最高

  的人,比我这个厂长还高二十元。我们谈话的正题是——您一定对我写的那篇悼

  词有什么见教吧? 我愿当面洗耳恭听……”

  “这……没有,没有……写得很感动人,朴实无华……那是我所听到过的最

  出色的一篇悼词……”

  他那只跷起的脚虔诚地停止了晃动。

  “是这样吗? ”

  “正是这样。”

  很肯定的回答,很真挚的模样。

  “谢谢您的夸奖。您……不想也问问我,对您寄到报社那封匿名的批评信有

  何看法吗? 我应该也给您一次表示虚心的机会呀,是不是? ……”

  那只跷起的脚放落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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