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9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你别把难事儿推给我呀! 你比我年轻,这不公平! 年轻的人更要知难而上

  ! 别客气,你来,你来! ……”

  马婶往她手里塞砖头。

  “我不是客气,这有什么客气的呀! ……" 她将双手背到身后,死活不肯接

  那半块砖头。

  “叫你来,你就来! 又不是叫你拿着半块砖头打老虎! 伸手! ……”

  马婶生气了。

  她只好极端违心地接过了那半块砖头。她看着马婶的大脸盘儿,企图从那张

  大脸盘儿上观察出某种愿望。

  那张大脸盘儿呆板得像抽象派木刻,毫无特殊的表情,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于是她也像马婶刚才似的,拉开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瞄准那件容器,

  高高举起了砖。

  5

  几年前和郭立qiáng他们在煤场卸煤的那些日子里,休息时,闲得没事儿,她常

  和他们指定一个什么目标,用煤块儿打。比谁打得准,以此解闷儿。后来她竟练

  得很准,往往十中七八。

  她一开始瞄准那件容器,她就一心只想打中它了。那仅仅是一种本能的意识,

  就仿佛一位姑娘,照着镜子,不知道自己剪掉了辫子会不会比留着条大辫子更好

  看;而一旦操起了剪刀,开始比量着要剪了,那种想要一剪刀剪掉自己大辫子的

  念头就变成想要获得一种快感的心理了。

  “你先别……”

  马婶的话还没说完,半块砖头已从她手中飞出。

  但听“砰”的一声爆响,那古怪的玻璃容器顿时粉碎。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自己打碎了昂贵无比的宝物。

  马婶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脸盘上显出了一种惋惜的表隋。

  她们半天没说话,谁也不看谁。

  后来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儿跟前。

  马婶也跟着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跟前。

  她们都仿佛不相信那个古怪的玻璃容器真被击碎了,走过去是为了进一步证

  实给她们自己看似的。

  马婶低声说:“这是天意。嗯? ”

  “也许是……你刚才为什么要拦住我? ……”

  “我忽然又想我自己来了。”

  “你看你拦晚了……”

  “我这人有点迷信,天意不可违啊……”

  她们默默走入传达室,一言不发就分钱。你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捆儿,我从手

  提包手中取出一捆儿……

  那天,她回到家后急忙拉严窗帘,插了两道门,脱鞋盘腿坐在chuáng上,解开扎

  成死扣的手绢四角,瞧着那一捆捆的钱,独自个儿喜悦得没法儿形容,一时忘记

  自己已经不是城市女人而是农村女人了。

  明知一捆一千元,哪一捆也不会少,她却一捆一捆认真数。

  人数钱的时候是绝不会厌烦的:如果钱是自己的。

  她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数完。

  然后她仍坐在chuáng上,一捆一捆,一张一张将那些钱平均分为两份儿。留出了

  五十五元作为一个月的生活费。

  下午她将两份儿钱存人了银行。一个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个存折上

  写的是“郭立伟”。

  离开银行,她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她的小伟打电话。他不在,别人代接的。

  她让那个人转告他——下班后立刻回家,家中的烟囱堵了。

  接着她去本市服务条件最好的浴池洗澡。

  走出浴池她又去逛商店,先买了种种化妆品,后买各类食物。

  一回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变”自己。窗子在几天前已经封上

  了,家温温暖暖的。烟囱当然并未堵,炉火压着,一擞马上会旺起来。

  她穿上了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她是第二次穿它,第一次穿它是在她的结婚

  日。那一天它沾染了她的血,后来是她自己将它洗了一遍。当时一盆水洗得发红,

  却不是毛线掉色,是她的血使一盆水变红了;毛衣的颜色仍如没洗过一般鲜艳。

  刚刚关上衣柜门,她想了想,复又打开,翻出一件洁白的兔毛小坎肩,加在

  红色的紧身毛衣外。

  随后她坐在桌前,一一打开所有刚买的化妆品,对着小圆镜,jīng心细致地化

  妆自己那张天生白皙的脸。

  她生平第一次化妆,今天她要使自己显得格外的美。她的双眉本是很弯很长

  的,不过看去过于淡。经眉笔轻描了一下,更弯更长了,自然地使她脸上顿增了

  不尽的女性的娇媚。她的嘴唇也一向是滋润的。她买了三种唇膏,犹犹豫豫地放

  下这一种,拿起那一种,不知该往嘴唇上涂哪一种才好,最后她决定了涂桃红色

  的。经唇膏一涂,嘴唇的轮廓更加分明。她原先从未敢想象过自己把嘴唇涂得红

  红的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镜子告诉她,是她原先绝对想象不到的那么艳美!

  她原先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为女人化妆用的叫做“睫毛刷”的这么一种东西。

  她以为电影里那些外国和中国的漂亮的女演员们的睫毛,天生是又黑又动人地向

  上翻卷的呢! 她是看了“说明书”才敢于动用它的。化妆是女人的本能。所谓

  “化妆美学”的全部学问,其实都不过是男人们从女人们的这种本能之中剽窃的。

  第一次使用“睫毛刷”的女人,远比第一次使用榔头的男人更灵巧。

  在桌子上方,挂着电影明星挂历。她忽然站起来将挂历摘下,从十一月份往

  前翻。翻到六月,不翻了。她觉得自己太像六月份上那个女人了! 宋佳? 演过些

  什么电影或电视剧? 真可悲,返城至今,她还没看过一次电影。不过宋佳对于她

  是毫不重要的,六月份对她也是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像那个女人;而那个女

  人挺美。

  她就将翻到六月份的挂历重新挂到墙上。

  刚刚挂好,听到门响。她迅速拉开抽屉,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儿收入抽屉。

  刚刚推上抽屉,转过身来,听到的却是孙二婶的话声:“淑芳啊,你在屋吗

  ? ……”

  “在……”

  她拉灭了灯,唯恐孙二婶一步迈进屋来,发现自己是一副多么不寻常的样子

  ! “你gān吗把灯关了呀? ·…一”

  “二婶你可先别进来,我正换衣服呢,怪不好意思的……”

  她轻轻走到脸盆架前,抓起了湿毛巾,就要擦脸。

  “那我不进屋了。也没什么事儿,公社要统计人口,明天你有空儿帮二婶挨

  家挨户填写表格行么? ……”

  “行啊二婶。”

  “那我走了……瞧你粗心劲儿的,换衣服也不插门! ”

  她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毛巾又搭在脸盆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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