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8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地望着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和自己之间超越了一般的亲呢界线,彼此都给予了

  灵与肉的渴望和安慰,乃是很美好的,乃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一个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她想;否则,女人会渐渐忘记自己是

  一个女人。而对于女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比这更糟糕了。

  她想,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能够真真实实地说话真真实实地生活也是多

  么的美好!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他碰见了在院里扇煤球炉子的孙二婶。

  “立伟,昨天晚上在家住的? ”

  “啊。”

  “我说立伟,你呀,也该经常回家里来住住! 你嫂子以前受的那些苦楚,就

  不提了。自从和你哥哥办喜事儿那天往后,也还是有苦难言呀! 待业这一年多里,

  天天就不见她出家门,刚说分配了个工作吧,大家伙都挺为她高兴的,昨儿我听

  她讲又没活gān了! 你又根本不着个家。八不成这家就不是你的了? 你哥不在了她

  就不是你嫂子了? 冲着名分上你也该经常回家看看她,安慰安慰她,替她分担分

  担忧愁哇! 你不能把她撇闪得孤苦伶仃的! 你说二婶的话在理不在理? ”

  心直口快的孙二婶,扯住他袖角,唠唠叨叨,一边数落一边叹息。

  “二婶,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话! ”

  孙二婶见他下了保证,才放他去。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发自肺腑的话。并且确信,生活对人毕竟是

  宽容多了。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孙二婶那

  双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将他盯得“做贼心虚”起来才怪呢! 连当年街道妇女

  专政队的队长孙二婶都变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了不得的严峻

  的阻碍呢? 孙二婶那双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锐的,无疑已从他那有几分窘状的神色

  看出了什么破绽。刚刚离开了一个女人怀抱的男人,他内心的隐情瞒不过另一个

  女人的眼睛。然而孙二婶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忏悔!

  他就一边走一边哼起歌来……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从chuáng上移到墙壁上去了。

  她仍没起来。

  她静静地回想着昨天。

  昨天充满快乐!

  碰碰车多么好玩儿! 一次五分钟,两元钱。就是索价太高了!

  那些为孩子一次次买票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边诅咒王八蛋发明了这么一种赚

  老百姓钱的方式,一边掏钱包。孩子们却只管不厌其烦地玩儿。即使是王八蛋发

  明的,对于他们也肯定是个好王八蛋。

  他们准是都挺感激王八蛋。却不见得感激为他们付钱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

  还不知道挣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些孩子居然玩儿得非常老练,非常油滑,非常

  刁。他们横冲直撞使别的孩子防不胜防,躲不及躲,惊慌失措时,一个个感到那

  么开心! 而他们能敏捷地闪避过别人的碰撞时,一个个又表现得那么自信,那么

  骄矜,仿佛不可一世。与其说他们在享受快乐,毋宁说他们也是在从小演习将来

  闯dàng社会的本领。

  碰碰车场上的主角当然是那些年轻人,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

  她们的车辆旁,大抵有他们的车辆保护着,如同骑士保护贵妇。他们要在这里寻

  找的是和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可能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感觉,玩乐之中捕捉情爱的感觉。他们——是他们,

  而不是她们——掏钱包时可绝不发任何诅咒之词。

  也许因为他们是在为姑娘们付钱的缘故。他们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

  就买下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票,以示自己将来是绝对养得起一个爱玩碰碰车

  的老婆的。

  她听到一个小伙子瞥着一位当父亲的,讥笑地对自己的姑娘说:“没钱就别

  到这儿来‘现眼’么! ”

  那位当父亲的,死拉硬扯着自己的孩子离去。而那孩子双手抓住碰碰车场的

  铁栅栏,哭哭啼啼,样子十分可怜。气得那位当父亲的几次举手要打孩子,却又

  舍不得打。

  她的小伟看不过去,替那孩子买了两次的票。

  “我不是舍不得为孩子花钱! ”当父亲的红了脸向她的小伟解释:“我是没

  带那么多钱! 他已经玩两次了,这孩子,太不像话! ”

  收票的小伙子,仰脸望着天空,一边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一边说:“既

  然带着孩子到公园里来玩,为什么预先不把钱包塞鼓点儿? ”

  那当父亲的脸就更红了。孩子已经进入碰车场,坐在车上横冲直撞起来了,

  他还一个劲儿地向她的小伟解释着:“我真是没带那么多钱! 忘带了! 家里有的

  是钱! 上星期在‘东来顺’请客儿,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 这年头,花几个钱算

  什么? 敢挣敢花! 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 忘了多带钱,您看还就是忘

  了,家里有的是……”那已经不是解释,而是在声明。也不是在仅仅向她的小伟

  声明,而是在向周围所有的人声明——我不是缺钱花的人! 我是个趁钱的人! 家

  里有的是钱! 今天出门忘了多带些……

  她的小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围的人们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伙子似乎不那么相信,继续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儿,仍仰

  脸望着天空说:“您家里再趁钱也别宣传起来没完没了啊,小心溜门撬锁的盯上

  您! ”

  人们在向贫穷告别。不,不是在向贫穷告别,更是在向以穷为荣的时代告别。

  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钱来出手大方的人们都那么富有。她看得透彻,那些人都

  是在显示富有。她明白了,穷,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怜悯和同

  情。也许恰恰相反。

  而富有,哪怕仅仅是富有,则足以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上等人了。她仿佛

  细微地觉察到,一个以富有为荣的时代正在悄悄地bī近着人们。它是一个庞然大

  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都闻到了它的cháo腥气味儿,人们都感

  到了它qiáng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们骑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意为他们

  表演节目。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会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

  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而普遍的人们不仅事实上都并没有变得怎样富有,大概连

  怎样才能真正富有起来也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他们恐怕只能装出富有的样子,以

  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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