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女人,是毛主席庄严地倒背双手,披着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铜的。因为她在一年

  多以前曾跟随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游行队伍经过这里。

  那个刘大文还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铜雕像的底座,一手揽着毛主席的一条巨腿,

  一手有力地打着拍子,用他那毁灭了的嘶哑的金嗓子,指挥大家反反复复只唱两

  句歌: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那个大雨哗哗的“五一”! 如今二十万

  待业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没了,他们再也没有向城市显示过一次集合起来的

  声势。城市冷静地教育了他们,盲目的愤怒的行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他们中的每一个,毕竟都得首先作为一个人活着。

  城市不是演兵场。

  谁要重新做一个城市人,谁就得克服掉依赖群体的习惯,城市不管这种习惯

  对于谁多么重要。而事实上,即使在动物方面,习惯依赖群体的也大抵是那些弱

  的生命……她这么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愤怒过,呐喊过,哀唱过,示威过的二十余

  万中,今天是qiáng起来了呢? 还是更弱下去了呢? 耳畔忽听一阵喊:“快来买呀,

  《怎样过好性生活》! 堪称性生活指南! 分析性冷淡心理! 新婚夫妻的良友! 中

  年夫妻的福音! 老年夫妻的参考! 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谐畅美的保证! ……”

  她以为是疯子在喊,转身望去,却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一个书摊小贩,

  手挥一本白皮书,热情奔放地叫卖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包围着书摊,各

  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学生似的在看,充耳不闻市声。

  “嗨! 你们到底买不买? 不买别乱翻! ……”

  小贩一一从他们手中夺下了书,于是他们纷纷掏钱来买。

  那小贩背后,是一块巨幅宣传板。红漆衬底画着一男一女的黑漆头部剪影,

  唇若吻而未吻。huáng漆写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 她暗

  暗吃惊于城市竟变得如此之不害羞了! 或许由于它从前正经得过了头吧? 其实她

  心里倒极想买那么一本书。但是她太厌恶那个书摊小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

  么大喊大叫她便会真的走过去买一本。

  她赶快朝公园走去,唯恐自己经受不住那令她厌恶的书摊小贩的诱惑。

  一年多,仅仅一年多,城市的变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惊不小,使她受到

  不少生动的刺激。无论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的。她想,她是一个城市人,

  是一个并不自bào自弃的年轻的城市女人。再没有什么群体可依赖,城市也不可依

  赖,只可适应;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觉透了。除了一个女人那种细微的感觉,她没

  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习惯它;尽管她是它养大的。

  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思想,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

  身着红色游泳衣,都赤着脚,身材都相当之窈窕,皮肤都相当之白皙。红白相映,

  如三朵出水芙蓉,长发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头。

  “对不起……”她反应迅速地道歉,连退两步,望着三朵艳嫩的“花儿”,

  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chuáng上做着离奇的梦幻。

  “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玉腿,拿

  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 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 当在家里哪? ”一位jiāo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 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

  “那就办展览呀? 受过文明教育没有? ”

  “你受过! 哎,那你看我们gān吗? ”

  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 ——国际旅游俱乐部? 好气派! 半月形的宏

  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

  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

  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

  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

  车。

  11

  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

  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

  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

  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

  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

  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

  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

  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

  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

  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

  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

  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

  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

  不能被当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

  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

  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

  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

  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么? ……”

  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

  领带上别一枚jīng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jīng神却很矍铄,目光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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