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7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

  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么? 另一个是郭立qiáng。他是那类绝

  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

  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

  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

  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 后来她将自己的

  肉体在他绝望之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

  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

  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

  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

  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

  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

  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

  回来,永远……

  那个蓝色的夜晚! 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

  个夜晚竞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chuáng也变

  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chuáng上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

  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竞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

  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

  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的恐惧……

  那一个蓝色的夜晚! 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

  冲动的夜晚! 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

  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

  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

  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

  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

  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

  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

  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

  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

  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

  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dàng

  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么? 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

  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

  子里。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

  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

  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

  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

  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

  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发晕的感觉挺新

  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

  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

  味儿,挺慡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jī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

  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

  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 今宵不醉,更待何时

  呢? ……

  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 ……邓……丽……君……

  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 你也唱得够累的了! 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

  思! ……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

  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

  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

  是李白的诗么? 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 李白作这么俗的诗么? 还诗

  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 ……

  “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

  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么? ……初几学的呢? 初二? 还是初三? ……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 ……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 酹) 滔滔……心cháo逐làng高……”

  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 ……可惜只记住两句……

  没有歌不行! 这么高兴的夜晚··…- 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飓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

  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

  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 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

  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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