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7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你小叔子又替你揽到活儿gān了? ”

  “没有。我也不能总依赖着他。”

  “那就分吧! ”

  “快分,快分! ”

  从这些上了年纪的,生命宛如烛之将尽的老太婆们身上,她看到了中国当代

  社会最底层某些家庭内部的畸形关系。她们这些老人恐怕只有用钱,才能在这种

  关系中收买到一点点可悲的尊敬。

  老人是不值钱的,晚辈们在拮据之中膨胀着享受的种种欲望,而老人们在变

  相地向社会行乞;倘连一分钱都不能挣了,在家庭中可能就被视为完完全全多余

  的东西了。

  她怜悯起她们来。

  7

  分了钱,她们走了。那多余的两元钱,也不知分到她们谁手里了。她们走了

  后,她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她不愿再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已经不厌恶她们

  了。她已经在心里宽恕了她们的卑琐,自私,对好人的罪过的猜疑和对几乎所有

  年轻女人的亵渎的思想;她心里只剩下了对她们的怜悯,唯其怜悯她们才不愿再

  见到她们。在生活中,我们最不愿见到的人,不是也往往包括那些我们最怜悯的

  人么? ‘她和她们在一起时,感到胸口仿佛特别窒闷。也许正因为她们老了,行

  将就木了,她们似乎需要从空间吸收比她多得多的空气……

  她将一百九十六元钱用手绢包好,稳妥地揣起来。放了一段音乐静静地听,

  听了一会儿,关上录音机,拎在手中,环视着又变得空空dàngdàng的这个厂房,不知

  为什么,心中竟产生了一种眷眷的依恋之情。

  她正要离开,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就是在她看来哪儿哪儿都像河马的那一个

  又回来了,对她说:“小徐子,我信得过你! 我这份儿钱今天jiāo你了! 咱俩拧成

  一股绳儿,把这个小厂好歹维持下去吧! 总算有这么个院子,有这么个厂房,空

  闲在这儿怪可惜的。啊? ”

  她顾虑重重地审视着对方那张巨大的脸盘儿,没立刻接对方的钱。

  “你别小瞧我。我能忽悠! 忽悠是什么你懂不? ”

  她摇了摇头。

  “忽悠……就是上上下下的,方方面面的,单靠一张嘴把事儿办成! 这是能

  耐。我有这能耐! 我看你有点帅才。我是个好将才! 你当厂长,我当副厂长! 你

  只管出谋划策,我到处替你忽悠它个天昏地暗! 咱俩的钱加在一起四百来块,也

  不算少。如今光夹着个空皮包到处做大买卖的能人多啦,咱俩女的还不顶一个男

  的么? ……”

  “你……真那么能忽悠? ……”她犹豫,怀疑。

  “当然,你可以打听,凡认识我的,谁不知道我能忽悠! ”

  “好! ”她接过了钱。

  “大娘……你姓啥呀? ”

  “姓马。别叫我大娘,我还没那么老。往后你叫我婶儿吧! ”

  “马婶儿,咱俩……同舟共济了? ”

  她觉得马婶儿姓马之后,倒不那么像河马了。

  “同舟共济! ”

  晚上,她打电话将小叔子“请”回到家里。叔嫂一块儿包饺子时,她向他讲

  述分钱的情形,她以为他听了准会取笑那些女人们一番,不料他没有。

  他叹口气说:“咱妈活着的时候也那样啊! 为了一斤石棉线- 被定成一等的

  还是二等的,跟人家脸红脖子粗的吵。为了几毛钱的工钱,扯住人家,跟人家掰

  着指头算过来算过去……嫂子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穷人对钱都那么大度……尤其不

  能要求这些老太太……”

  她觉得她小叔子的那颗心善良得令她感动。

  她想到了自己返城后的种种经历……

  想到了自己为挣钱怎样给别人下跪……

  想到了自己为挣钱在大雨中怎样奔到卸煤厂怎样对那些男劳改们喊叫:“谁

  要我? 你们谁要我? ……”

  想到了自己是怎样被乖戾的命运推进了这个家……

  她低声说:“可也是……”

  饺子包好了,她让他在屋子中间支起小圆桌,安静地坐在桌旁吸支烟,不许

  他再插手帮她煮。火很旺,锅开得快。她心情愉悦,暂时忘记了自己明天又是一

  个待业者。她轻轻哼着歌儿,忙得相当利索。一边看着锅,一边剥好了一小盘蒜,

  还和他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儿。

  “立伟,马婶儿要和我把那个小厂维持下去! 我俩的钱合在一块儿了,做基

  金。你看我们能成不? ”

  “哪个马婶儿? ”

  “就是最胖的那一个呀! 她主张的。”

  “怎么不成? 嫂子,现在饿不死人。我还能帮你揽到活呢! ”

  “真的? 那太好啦! 嫂子就一点儿也不愁了! 马婶告诉我她能忽悠……立伟

  你知道忽悠是什么意思么? ”

  “知道。如今忽悠也是本事啊! ”

  “那你怎么不学? ”

  “我学也学不会啊,那得靠点儿天才! ”

  他在里屋笑了。

  她在小厨房里也笑了。

  她将饺子一盘盘端上桌子,压住炉火,进了屋,安安心心地坐在他对面,和

  他一块儿吃起来。

  “香么? ”

  “香。”

  “淡不? ”

  “不淡。”

  她不由得回想起,去年郭立qiáng参加一中考试那天,她也曾早早起来给他包了

  顿饺子。她转脸朝迎门的墙上望去——她和郭立qiáng的结婚照挂在墙正中,照片上

  的他有点儿腼腆地微笑着。当时摄影师让他笑一笑,他就那样微笑了一下。如今

  那微笑成了他最后的微笑。按说最后的美好的东西,总该是极有价值的。可他那

  最后的微笑,除了造成她的一段感伤的回忆,还另外有些什么价值呢? 一年,仅

  仅一年,由于他的死被qiáng烈激怒过的当年的返城知青们,有几个还谈起一中事件

  ? 有几个还谈起一九八。年“五一”国际劳动节那一天举行的震惊全市的大示威

  ? 有几个还谈起郭立qiáng这个死者的名字? 此时此刻,有谁还在怀念他? 除了她,

  除了他的弟弟。生活就是这样,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对于生活,一切过去了的

  事情,都终将是被人忘却的事情。在人心里最不能久驻的恐怕还是人。一年,仅

  仅一年,她每每怀念起他时的那种感伤,不是已经一天天从她心间消散了么? 就

  像峡谷之中的浓雾,在太阳升起后会渐渐消散一样。对于她,他已不过是她曾爱

  过的一个男人。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她又想起,为了宁宁,她和吴茵在江畔会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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