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6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刻的体验在现实的水盆中贴在了一起……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 那又是在什么地方? ……

  “营长! ……”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说话,他继续蹂躏着她。

  她朝镜子望去,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他和自己的样子都很丑,活生生的

  丑,比平时更丑。

  “不! ……”

  她坚决地叫道,使劲儿一推,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到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眼镜掉了,双手一边摸眼镜,一边望着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她慢慢坐起来,将双腿垂到chuáng下,抻了抻旗袍的下裾盖住两膝,歉意地说:

  “我……忘了插门……”

  他摸到了眼镜,戴上,说:“我去插。”站起来就去插门。

  “我去! ”她赤着脚抢先一步,其实她是要离开chuáng。对门的那个单元还没搬

  来人家,不插门也是不必提心吊胆的。

  然而由于仿佛冥冥之中的那一声“营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保险锁被她的手轻轻一拧,钢舌无声地伸入锁口,房门将室内和室外保险地

  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将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关闭在她的

  “城堡”里。而且这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尽管对她来说,他的身份是未婚夫,但

  未婚夫毕竟不是丈夫,也很可能不再是未婚夫。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大无畏的,勇敢的。她犹豫片刻,开了小厅的灯。

  “咦,你不是说那盏灯坏了吗? ”

  “谁知道怎么又亮了,时亮时不亮的。”

  “你进来啊! ”

  “你出来吧。”

  他出来了,用欲火燃烧的目光望着她。

  然而她自己的燃烧时刻却过去了。在期待着渴望着很长时间之后,一阵短暂

  的晕眩似的过去了。

  她又朝卧室内望去,朝大衣柜镜子望去,继而望着他的脸。

  在那张男人的脸上,欲火将斯文破坏得那么厉害,那是很丑的一种表情。一

  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情可能像这一个男人的表情一样,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这不真实,她想;这太不真实! 他那样,而我也那样。在那样的时候,我是

  丑的,他也是丑的。

  在那丑得令人震惊的真实中不是明明存在着令人震惊的大不真实么? ……

  她却不想放他走。

  她怕,怕此刻她的“城堡”中只有她自己。

  “你怎么发起愣来了? ”

  “我……咱们听音乐吧! 我买了几盒好磁带……”

  她说完,就去摆弄书架上的录音机。

  “听,多美的音乐……”

  她说着,退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音乐很美。

  他怔怔地望着她。

  “你坐下啊! ”

  他走向沙发,和她挨得不能再近地坐了下去。

  她两眼盯着录音机,一副全神贯注欣赏音乐的样子。

  他的一只手伸向她的旗袍下,抚摸着她的腿。

  她将腿并拢,用双手抱住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他不得不收回了他那只手。

  “别走……”

  “太晚了,乘不上车怎么办? ”

  “住这儿……”

  “那我不走。”

  “你何必走? ”

  “那你听吧,我得洗洗。”

  他就走入了洗漱间。一会儿,他从洗漱间出来,见她仍坐在沙发上,便问:

  “你还听? ”她说:“还听……”

  那真是一首很美的外国古典乐曲。

  他从容地走人了卧室。

  录音机啪哒一声,终于寂寞了。

  她关了它,赤着脚轻轻走人卧室。

  他并没睡,躺在chuáng上,bào露着缺少肌肉的上身,说:“快点睡吧! ”

  她说:“就睡。”走向他,从chuáng上抱起了另一只枕头。

  “你gān吗? ”

  “你睡chuáng,我睡沙发。”

  “这……”

  她虚伪地笑笑:“我睡觉不老实……”

  “那……我睡沙发! ……”

  她看出了他显得有些恼火。

  “你睡chuáng……”

  “我睡沙发! ”

  他坐了起来,从椅子上扯过他的衣裤,也像她刚才一样,赤着双脚下了chuáng。

  他竟变成了一丝不挂的一个男人。

  他拎起他的鞋,毫无羞色地在她吃惊的注视之下冲出了卧室,又回来取走了

  一只枕头。

  小厅的灯熄了。

  13

  她也熄了卧室的灯。在黑暗中呆呆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掩上了门。

  她脱去旗袍,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

  大衣柜的镜子反she着锃亮的月光。

  那种渴望在黑暗中又渐渐qiáng烈地冲动起来。

  她大睁着双眼,默默数数,数到了一千。

  她无法将那种渴望压制下去,又赤着双脚下了chuáng,走到大衣柜镜前。

  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想到关灯呢? 也许……镜子是不能从某一种角度去瞧的?

  ……

  最后的遮体的那件东西,从她身上飘落到了地上,像一片树叶在一个夜晚从

  树身上飘落到了地上一样。

  于是她成了一个完全的彻底的纯粹的女人。

  这一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像轻盈的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的门,

  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厅的长沙发前,怀着重新开始燃烧的渴望去接近那一个男人。

  然而沙发上并没有一个男人。

  她开了灯。

  沙发上确实并没有一个男人,仅有一只被男人的头枕过的枕头。

  她推开了厕所的门——也没有……

  她推开了洗漱间的门——也没有……

  她久久地望着那长沙发怔愣,无比的困惑,无比的迷乱,忘记了自己赤身luǒ

  体……

  这个女人的幽灵不知该回归到哪儿去……

  第二天早晨,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像以往一样,衣着朴素,

  表情格外庄重地站在霞飞路马路左侧人行道第三根水泥电线杆下等候班车,手中

  仍拎着昨天那个旧布拎兜。

  “包子! 新出笼的热包子! 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 ……”

  马路对面,那个卖包子的小伙子正起劲地叫卖。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买的那些破皮儿露馅儿的包子还在拎兜里。她气昂昂地跨

  过马路,直奔那个卖包子的。

  “买包子? ……”小伙子一眼便认出了她,却装作没认出,笑脸相迎。

  “你好健忘。”

  “是吗? 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您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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