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
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
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
的党的优秀的处级gān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8
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 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
着的话) ,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
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
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从来
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
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
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
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
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 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
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
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
‘“看您有点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路的窗子。
她却说:“不,我不住这儿。”
她不想让小司机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也就等于是不想让徐淑芳确定地知
道她住在哪儿,她不愿再见到徐淑芳了,她害怕再见到徐淑芳,同时害怕自己心
灵的不堪一击的孱弱。
“教导员您多包涵! ”小司机发窘了,自责地说,“怪我,怪我。
本来我是应该向您问清楚的。“
她宽宥地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没告诉你。”
“现在您可得告诉我了! ”
“往前开吧。”
“好,往前开就往前开。”小司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酒劲儿过去了没
有似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往左拐。”
“伏尔加”拐向了另一条马路。
“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往右一点点就行……”
小司机不问,也不再看她。
“在站牌那儿停……”
车停后,小司机抢先下了车,替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跨下车,心里着实觉得太对不住这小司机,向小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再
见吧,谢谢你。”
小司机却不与她握手,尽职尽责地说:“我们厂长吩咐我要把您送到家门口
哇! ”
她愣了一下,垂落伸出的手:“那又何必呢? ”
“可我得给我们厂长个令她满意的jiāo待啊! ”
“你就说把我送到家门口了嘛! ”
“那不是向我们厂长撒谎么? 我可从来没向我们厂长撒过谎! ”
“也用不着把你们厂长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她嘲讽地笑笑,“我又不
是小女孩儿。”
一辆无轨电车靠站,不停地鸣喇叭? 小司机只好慌忙钻入“伏尔加”。望着
“伏尔加”驶远,她才转身往回走。
车上几分钟,车下数里路。酒劲儿是过去了,两腿却还是有些发软。
登上六楼,依着楼梯栏杆喘息了一会儿,她才掏出钥匙开了门,身心疲惫地
走入目前还是她一个人的家。
这是个挺不错的家。两室一厅,摆设布置已初具规模。她的母亲替她想得很
周到,因为自己的女儿保证能分到两室一厅,才最终决定将女儿塞进律师事务所。
“瞧你慢性子劲儿的,脱衣服也那么斯文! ”
她的卧室忽然传出她妹妹说话的声音! “不会突然闯来什么人吧? ”
男人的声音! 卧室的门朝她半开半掩着。
“告诉你多少遍了! 除了我姐姐谁也不会来! ”
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她望见了大衣柜的镜子。从镜子里望见了妹妹完全赤luǒ的
白皙的上身。
接着,一个男人的一丝不挂的身体扑人镜中。浅褐色的,不算qiáng壮,可也绝
不瘦弱。
老处女变成了一尊石人。她仿佛被铁水兜头铸在那儿了。她的灵魂在她的生
命之外看着别人的生命的最原始的本质。
白皙的……
浅褐色的……
“石人”复活了,哒哒地向阳台逃奔。
她站在六层楼的阳台上燃烧。
城市在她眼底喧闹着,车水马龙……
她有点儿恶心,想呕吐,却呕吐不成……
她不禁地闭着眼睛伏在阳台的水泥栏上,前额枕着手臂。
她觉得自己像一把草,正在被烧尽。
“姐……”
飘dàng在空中的声音。
“姐! ……”
她缓缓地直起了腰,缓缓地从水泥栏上放下了手臂,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缓
缓地转过了身。
她诧异于自己并没有被烧尽。
妹妹娉立在小厅。衣衫整齐,只是头发稍乱,鼻孔似乎还因过度的冲动而扩
张着,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纵情肆欲的感人的快活。
她一步步走入小厅,站在妹妹面前。
“他呢? ”
“让你吓跑了。”
“是谁? ”
“还能是谁? 小赵呗! ”
“哪个小赵? ”
“还能是哪个小赵? 我那个小赵呗? 谁料到你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 ……”
妹妹不无怨恼。
啪! ——凶狠的一记耳光。
妹妹整个身子都摇晃了一下,差点儿倒下去。
“说! 你哪来的钥匙? ”
“田老师那儿……”
妹妹捂着脸,不屈服地瞪着她。
“你骗来的钥匙对不对? ”
“那又怎么样? 小赵早晚是我丈夫! ”
妹妹qiáng硬起来了,理直气壮。
是的,早晚是那么回事儿,那是肯定无疑的。虽然她只见过那个小赵两面,
一次是妹妹把他带到了这儿,向她炫耀炫耀;一次是过端午节合家团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