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个孩子,以观魔术那种浓厚兴趣,在灶旁围了一圈。那小伙子一手倒提两只jī爪

  子,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jī毛。好像对付的不是jī,是刺猬。他手上似乎

  涂了胶,拔下的每一根jī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围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脏围

  裙粘满jī毛。院内弥漫着荤腥味,她一阵恶心。

  新房在院子最里的一个角落,两个门斗挤住一扇倾斜的窄门。

  门上不但贴着金色喜字,两侧还贴着喜联。上联: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下联,

  亲爱和睦地产一双。横批:妒极羡煞。

  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劝酒声,祝贺声,划拳声。

  她站在阳台上时对“结婚”两个字产生的种种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

  见耳边所闻抹了一层滑稽色彩。

  女人要结婚,是因为到了不知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

  ——她想起了小周说过的这句话。

  拔jī毛的小伙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样,一边拔,一边念念有词:“拔

  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们都不笑了。

  小伙子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一时间提着jī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穿huáng大衣的那一个,上前一步,冷冷地,几乎是用命令的口

  吻说:“通告一声,我们讨杯喜酒喝。”

  小伙子的目光已注视在花圈上,听了对方的话,将还没对付完的jī放在锅台

  上,问:“这花圈……”

  “关你什么事? ”“huáng大衣”的口气仍那么冷。

  “花圈上写着我嫂子的名! ”小伙子瞪起眼睛来,脸也涨得通红。

  “原来如此! ”“huáng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请出来,我有话对她

  讲! ”

  “放你妈的屁! ”小伙子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从席棚下跃出,声色

  俱厉地说:“你们存心来闹事的啊! 告诉你们,我们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 聪明

  点,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够你们喝! 不聪明,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

  出来! ……”边说边晃着刀,预备展开一场恶斗的样子。

  她看出来,他有点跛足。

  “huáng大衣”谨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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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抬花圈的,见对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脸恶色,彼此示意,轻轻放下花圈,

  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huáng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 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她劝阻小伙子。

  “好哇,还跟来个哭丧的! 溅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机会了! ……”他用另一

  只手凶狠地推开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数步才站稳。

  “huáng大衣”说:“别拿刀吓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

  几个孩子跑入新房。人们从狭窄倾斜的门内一拥而出。

  这小院顿时被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立伟! ……”一个人大步走到小伙子跟前,从他手中夺下刀。

  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这人的身材,比“huáng大衣”高不少,也qiáng壮许多。一

  团绸布小红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装上兜盖上。

  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后一一打量三个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问:“我们

  之间肯定没发生什么误会吗? ”

  “huáng大衣”缓慢地回答:“肯定。可你也不妨当成一场误会。”

  双方的语气,都那么平静,那么从容,那么镇定。甚至可以说,那么——礼

  貌。

  新郎又问:“如果我把花圈当礼物收下,你们会感到满意了吗? ”

  “huáng大衣”摇摇头:“那太难为你了,叫新娘当着我们的面把它烧掉吧。我

  们今后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院子里了! ”

  新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用目光在宾客中寻找新娘。

  众多男女宾客醉红的脸中有一张如纸般苍白的脸。

  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导员早已注意到,并早已认出:她是当年自己那个营的战

  士徐淑芳。

  新娘却根本没注意到她。

  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huáng大衣”脸上。

  凝固的目光。

  “huáng大衣”的咬肌明显地凸现了。

  新娘的表情也是凝固的。她的嘴微张着,她的双眉极度意外地高扬着,她那

  双大睁着的眼睛里,苦苦的哀求,深深的内疚,如山一般的委屈,如渊一般的情

  感,如面对地狱一般的惊悸,都如死一般凝固在文秀的脸上! 仿佛零下二百七十

  度的制冷机,在这张脸表情最复杂最多意最真实最生动最难以捕捉最难以描摹的

  瞬间,将它冻结了。

  她不忍注视,可目光却被牢牢吸在那张脸上!

  新郎又缓缓转过身来,对“huáng大衣”低声说:“我替她。”

  他走向席棚,从灶膛内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将花圈点着了。

  人们默默地瞧着花圈。火焰飞舞,灰烟升腾。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毁,坍在

  雪地上,化了一片白雪。院内飘散着呛人的焦味。

  花圈架噼啪作响,仍爆着无数的小火星。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在空中旋舞

  蹁跹。

  新娘猛转身跑进屋里去了。

  “huáng大衣”和他的两个伙伴默默肃立,像为一个死者哀悼。

  “我跟你们拼了! ”

  席棚下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新郎的弟弟又跃出来,扑向“huáng大衣”。

  新郎拦挡住弟弟,狠狠给了弟弟一记耳光!

  他的弟弟捂住脸,像截木桩似的,僵立在他面前。

  “huáng大衣”转身朝院外走去。

  他的两个伙伴跟随在他身后。

  “站住! ”

  新郎喝了一声。

  他们站住了,同时转身。

  新郎吩咐一个孩子:“你去拿一瓶酒来,再拿四个杯子。”

  男宾女客都泥塑木雕一般,谁也不说一句话。

  公众的沉默是公理的沉默。

  人们仿佛都明白了什么。

  那孩子拿着一瓶白酒和四个杯子出来了,jiāo给新郎后,立刻与其他的孩子们

  站到一起去了。

  孩子们也怯怯地沉默着。

  新郎走向那三个造成这种沉默的人,说:“你们还没喝喜酒呢! ”

  “huáng大衣”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

  他的两个伙伴看了他一眼,也各自接过酒杯。

  新郎从容不迫地给四只杯里都倒满了酒。

  他们一饮而尽,然后同时相互亮了一下杯底。

  新郎从他们手中一一收回杯,问:“你们导演的这场戏该算结束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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