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 你飞出来! 你吸我的血吧! 她开了灯,复坐在

  儿子小chuáng边,发现儿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对那只蚊子的憎恨达到了

  极点! “你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啊? ”他翻身趴在chuáng上,瞪着她。

  她没好气地说:“你关灯这会儿,蚊子叮了宁宁满身大包! ”

  “那你就开着灯坐在他chuáng边守一夜吧! ”

  他用被单蒙上了头。

  这时,那只蚊子再次出现。它的肚子已经快圆了,变成暗红色的了,它飞得

  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双手一拍有把握将它拍死的,她却改变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护住

  儿子的身体,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似的疼痒。她猛地

  攥起拳,绷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识到上当了,却飞不脱了。它的长长的吸嘴被

  她的肌肉缩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绝望的嗡嗡的呻吟——这种惩罚蚊子

  的方式,还是她在农村时向农民的孩子们学的。这是比驱蚊剂更能使人体验到报

  复快感的惩罚方式。

  现在她可以从容地细细地摆布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仅因为它吸她儿子

  的血,还因为笼罩于她心头那种莫名的失望和郁闷。近来她天天受到自己这种坏

  透了的情绪的摆布。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气的东西

  一层层裹住了。

  那东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理解不到任何

  意义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无法挣脱的,如同一只蚂蚁陷于一摊沥青之中。纵然

  具有着足以拖得动比自身大十几倍的物体的力量,却拔不出自己的一只脚。又如

  同一个人走在锈迹斑斑的弃废了的铁轨之间,永远走不到头,也没有站。铁轨两

  旁抛着别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chūn、爱情、追求、憧憬、梦想、野心、迷乱、

  堕落、女人的小手绢卷发器相册、男人的日记本拉力器破裤衩……有些崭新,有

  些正变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经意间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相

  当美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往回走寻找回来了……

  甚至连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意义! 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拔

  蚊子的长腿。一一拔掉,毫无恻隐。她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念头一产生便立刻付

  诸行动。她单手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烛泪滴在蚊子身上。没了腿的蚊子,渐渐被

  烛泪凝固了。蜡质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红的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

  见。

  琥珀这样形成的么? ……

  她将蜡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颗rǔ白色的扣子。之后,她将它小心

  翼翼地揭下,用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对着灯光观看。

  人血红似相思豆。

  忽然她心头悸过一阵恐怖。她觉得凝固在蜡中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它便掉在地上了。

  她狠狠踏它一脚,赶快闭了灯,和衣躺在chuáng上。

  “你怎么连衣服也不脱? ”

  原来他并未睡熟。

  “你最近几天究竟怎么了? ”

  他的手向她伸过来,替她脱衣。

  她无声地推开了他的手。

  然而他的双手又向她伸过来,搂抱住她。

  13

  她本欲拒绝他的亲爱,却又十分渴望他的亲爱。她开始祈祷他能用亲爱驱除

  自己心头的yīn霾。那种yīn霾仿佛是cháo湿的,发霉的,具有腐蚀性的,她的心已被

  毒害。然而她明知她的祈祷毫无意义。他的亲爱不可能从她心头驱除什么,早就

  不可能了。此刻他也绝不会给予她由衷的亲爱。当他需要她的时候,才给予。这

  形成他的“实践”规则了,这纳入她的经验了。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

  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此刻他并不需要她,他的亲爱是虚假的。

  他抚摸她的身体像厨子抚摸案板上的一条鱼。

  心不在焉的别有所思的抚摸。

  他不过在以此求得和解,表达某种歉意。或者还企图证明今天晚上他们之间

  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

  黑暗掩饰不了亲爱的虚假。

  他的手只在她背上抚摸,矜持地避免引起她的冲动。

  我并不冲动。

  黑暗中,她笑了一下。自己也知道,必定是冷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曾像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人抱住一块船板似的紧紧

  抱住不放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包括chuáng上的亲爱! 从哪一天变的? …

  …

  她不偎就,不动。抑制着充满委屈的心灵对享受亲爱的进一步渴望,平静地

  问:“你想么? ……”

  “想……”他犹豫地回答。

  你犹豫什么? 他的手仍在她背上矜持地抚摸着。

  如果她真是条鱼,她的鳞全掉光了。

  “你撒谎。”

  “……”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羞耻地缩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来,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冲绝了心理堤坝。

  “你,你哭什么啊?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

  “我……我也考上电大了……”

  他又搂抱住她:“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嘛! ”

  “没有文凭,我就得死了回报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贴在他怀里。

  “是啊,是啊。文凭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觉到他的抚摸带有了温存。

  “可托儿所通知我,宁宁再过几天该从大班毕业了……要在家里呆三个月…

  …三个月后该入学了……”

  “唔?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

  “宁宁入托晚,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宁宁上学后更需要我们多操心

  ……我真是矛盾极了……”在这种宣泄着的时候,她的哭声也是抑制的,怕哭醒

  儿子。

  儿子如今已成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他这样说:“别哭,有我呢! 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电大,就读吧! 今

  后我会多多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哪怕仅仅是这样说说而已。

  但他却回答:“是啊。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真得权衡权衡……宁宁

  小学的基础如果打不好,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呢? 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又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42/37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