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

  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 ”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

  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

  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

  解释呢? 解释什么呢? 误会? 是他对她的误会? 还是她对他的误会? 他并没有明

  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

  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

  他如今怎样了呢? 返城了? 还是留在北大荒了? 结婚了么?

  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 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

  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竞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

  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rǔjīng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

  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

  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

  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

  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dàng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

  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

  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

  两条红纸,被风chuī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

  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

  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

  个穿着破旧的huáng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huáng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

  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

  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

  久。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他们,在这条小胡同的

  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他们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大,但行进的速度却

  很缓慢。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特殊,与其说那是一种悲哀,毋宁说是冷漠的。他

  们的出现,使这条热闹了一小会儿又寂静下来的胡同,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

  氛。他们缓慢地,肃穆地,似悲哀实则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

  一支无声的哀乐的节奏。

  不可思议……

  她想,城市就是这样地不可思议! 一阵结婚的鞭pào声后,竞引出了一架缟素

  的花圈! 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

  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继续往前开,不停的喇叭声催促那三个人让路。但他们似

  乎压根儿没听见,仍然迈着那种缓慢的肃穆的步子往前走。车与人,终于相遇了。

  车,不得不停下了。人,也不得不停下了。车与人僵持着。那三个人,毫无让路

  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组雕塑。

  他们可能就会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在大返城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

  他们丧失了理智之后gān出过什么事! 而他们如今是变得太容易丧失理智了,一颗

  小小的火星溅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会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处眼看着他们闹起一场什么乱子! 不能让这三个玷污了二

  十几万本市返城知识青年的声誉! 声誉对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来说,目前是太

  珍贵太重要了! 一种责任感,一种并非昔日教导员的责任感,而是今天一个返城

  知识青年的qiáng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转身离开阳台。

  她忘记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楼时扭了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幸亏双

  手抓住了扶栏。

  给父亲开车的郭师傅正好走上楼,打量着她,好奇地问:“嚯,认不出来了,

  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

  “出去走走。”她双手仍不敢离开楼梯扶栏,半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往下走。

  一只靴子的高跟一踏实,那只脚腕就疼一阵。

  郭师傅跟下了几级楼梯,问:“扭脚脖子了? ”

  她láng狈地“嗯”了一声。

  “那还出去? ”

  “你别管我。”

  “要是想散散心,我开车带你在市里头兜一圈? ”

  “难道市长同志为此从没批评过你吗? ”她抢白了他一句。

  “你扭脚脖子了么! ”郭师傅嘿嘿笑着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

  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

  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

  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

  他妈的这高跟!

  她由恼火而发狠了。她向前轻轻滑动步子,移到楼外阳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

  双手扶着它,踏下一级台阶,高甩起一条腿,使劲朝台阶的坚硬棱角踢去。

  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来。

  他妈的样子货!

  她甩起另一条腿,照样又是一脚踢去,第二只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样下场。

  她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截,同时获得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她想:这种感觉就对劲了。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绕过高墙,向那条胡同跑

  去。

  跑入胡同,见司机正站在车旁,对那一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画脚,斥骂

  不休。

  一组“雕塑”岿然不动。

  待司机骂够了,“雕塑”之一才动了起来。动的是穿破旧huáng大衣的那一个。

  他的身体缓缓向右侧转,同时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然后猛地转正身体,向司机当

  胸一拳。

  仿佛一组分解动作,司机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车头上。

  两个抬花圈的,仍抬着花圈,仍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果真就不是人,确是

  雕塑。

  司机也是个小伙子,当然不甘吃亏,转眼就扑了上去。

  两个抬花圈的,同时后退一步,分明是怕被两个打架的撞坏了花圈。他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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