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3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的脸比郭立qiáng死后的最初几个月稍许明朗了些。悲哀被女性内心的刚qiáng从

  她那张脸上bī退了,但也仅仅是bī退了而已。一部分bī退到心灵深处,一部分bī

  退到眼里。心灵深处已再无法容纳。眼里那一部分便凝聚在眼里,占领在眼里,

  使她的双眸忧郁而沉静。

  “是我不好……”她说,声音很低。

  “什么不好? ……”

  “教宁宁叫我妈妈……”

  “这有什么! ”

  “你心里没不高兴吧? ”

  “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一年宁宁多亏你抚养。”

  一年……整整一年……多么不容易的一年啊! 对她是不容易的一年,对他也

  是不容易的一年,对吴茵更是不容易的一年。吴茵由于“一机厂事件”的历史债,

  失去了记者证,下放到印刷厂。他由于吴茵,愤而辞职,当时刚找到了活儿,给

  一家被盗了两次的商场打更,天天夜里冒着很可能“再来一次”的凶险。

  他说:“宁宁胖多了。”

  “是么? ”她微笑了一下。这一笑流露出一点儿欣慰,这一点儿欣慰也jiāo织

  着忧郁。

  “宁宁,跟爸爸去,好乖……”

  “不,不! 妈妈,妈妈! ……”

  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儿童大抵选择后者。

  “我今天不抱他走? ”

  他期待她的回答。

  她沉默。

  他便将宁宁放下了。

  “你还是今天就抱他走吧。”

  她虽然这么说,却将宁宁抱在自己怀里。

  他犹豫片刻,说:“也许……你抚养他更好? ……你决定吧,反正我们都是

  为这孩子……”

  她缓缓放下宁宁,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四月,窗前小院里的积雪尚

  未化,快厚到窗台了,结籽的蒿草刺透肮脏的雪被。

  几只麻雀在雪上打滚,啄食草籽。

  “你也有权做他的母亲。”

  “妈妈抱,妈妈抱……”宁宁迈着令人担心的步子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抱起了宁宁,同时问:“那么谁来做他的父亲? ……

  他不能没有父亲……“

  “你给他找个父亲吧! 趁他还不太懂事儿……”

  “你以为我那么快就能忘掉一个人? 我们这是在谁家里说话? ……”

  沉默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

  “宁宁很快会依恋另一位妈妈的。”

  “……”

  “他的记忆中不该留下任何对自己身世的疑点,这是我们共同的义务。”

  “……”

  “你抱他走吧! ”

  他便无言地从她怀中抱过了宁宁。

  “宁宁有个不好的习惯。”

  “什么习惯? ”

  她欲言又止。

  “告诉我。我帮宁宁改。”

  她脸红了。垂下目光说:“不是你能帮他改的,让吴茵帮他改吧! ”

  他望了她片刻,抱着宁宁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妈妈……”

  宁宁哭叫。

  2

  他任凭宁宁哭叫,只管往前大步走。宁宁激怒了,两只小手左右开弓,啪啪

  打他的脸。他任凭宁宁打,心里说:“打吧,儿子。打吧! 爸爸可是第一次惹你

  哭,是为你将来好……”

  宁宁对自己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丝毫没印象了。宁宁对小姨完全陌生了,根

  本不让她抱。而对吴茵,不知为什么,则怀着一种本能的敌意。在这两岁孩子面

  前,吴茵诚惶诚恐,举措笨拙,不知如何能讨宁宁欢喜。

  “这孩子有个坏毛病……”

  夜里,吴茵告诉他时,他想起徐淑芳的话,问:“什么毛病啊? ”

  “他……他得捂着我……才能睡……”

  “捂着你? ……”他越加糊涂。

  “傻瓜! 捂着我……咂咂! ……”

  她怪羞。

  “孩子么! ……”他不以为然,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握着,抚摸着。

  心里充满甜蜜。有妻子,有儿子;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他想,够了。再有正

  式工作,他对生活便别无企求! 像所有的那些返城知青一样,最初的艰难时日,

  他和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那么简单,那么低。不是君子兰,是抓地草。草根着土就

  能活,抓住地皮活。

  公正地说,吴茵爱宁宁。但那种爱并不意味着是母爱。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

  能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爱别人的孩子。这是女人德行上可以完成实际上做不

  到的事情。不是从自己的脐带剪断下来的生命,即使关心得无可指责无微不至,

  也还是不能使女人获得真正的母爱体验。吴茵对宁宁怀抱着满腔做一位好母亲的

  热忱。她从未讨好过谁,但她对宁宁却有一种讨好心理。为了使宁宁早日认可她

  是“妈妈”,她经常奉迎地向宁宁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宁宁的小手塞人自己怀里。

  那小手很放肆,它不只是捂着“咂咂”

  而已,它还玩弄。有时用手背摩擦,有时用指尖轻捻。即使这时,嘴里仍喃

  喃着:“找妈,找妈……”

  不良习惯是王志松母亲无形中给宁宁养成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宁宁一直

  跟老人家一块儿睡。那在孩子是本能,在老人家是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儿。她

  的儿子小时候也有这习惯。老人家活着没想到,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儿子的妻

  子,是否也会认为宁宁这习惯很正常很自然,是否也会很乐于接受。

  在宁宁那单纯的“自我中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先人为主地印了一位母亲

  的形象。不是吴茵,而是徐淑芳。儿童的情感世界太小太小,容不下两个“妈妈”。

  一旦有了一个“妈”,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永远是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不

  是“妈”。“妈”之所以可亲,因为她是儿童认识的第一个良友。

  吴茵不是第一个。尽管这不是她的过错,尽管她多么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

  尽管她想要弥补这一遗憾。对宁宁说来,她似乎永远不是第一个,他似乎也永远

  不可能彻底忘掉第一个。何况母爱不单单是热忱,更是特权。孩子淘气打孩子一

  巴掌,孩子任性训斥孩子几句,孩子哭了不理睬孩子,被孩子缠烦了而推开孩子

  作嗔怒状……没有与孩子的这种关系,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便是不自然的,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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