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走后,守义妈留住她又聊了一个多钟头。

  她离开他家,走到胡同口,发现他站在电线杆子底下。

  “你真不回家啦? ”她想笑。

  他说:“我在这儿等着送送你。”

  她说:“不用啊,也没多远的路。”

  他说:“那也得送,不送我不放心。”

  听他说得虔诚,她只好由他送。

  他抱起孩子走在她身旁,沉默无言。

  3

  他的沉默使她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

  “今晚月亮好。”

  “唔。”

  “可能快十点了。”

  “唔。”

  “再过五天新年了。”

  “唔。”

  “一过新年就一九八三年了。”

  “唔。”

  “你们家没小孩儿,不用买鞭pào吧? ”

  “唔。”

  “你敢放‘二踢脚’么? ”

  “唔。”

  “斜文街汽车轧死一个人。”

  “唔。”

  “轧死了一个男人。”

  “唔。”

  “自行车后座托着他老婆。老婆没轧着。”

  他突然愤愤吼道:“男人都该死! 女人命都大! ”

  她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生气,没敢再往下说什么。

  走到她花三千五百元买的那幢小房门前,姚守义放下孩子,站在黑影中,瞪

  着她。仿佛突然间会把她怎么地似的。

  她没怕他,但提防着。暗想他可别来两年前那一手,当着儿子的面够她害臊

  的。被亲一下倒不在乎,自己又不是纸糊的,亲不坏。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回

  敬他一耳光。但亲我一下对你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他光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瞪

  着她。

  两年前那一耳光把你扇胆小了? 她又想笑。

  胆小了就走吧,你却不走。

  没儿子在跟前。我亲你一下也是不打紧的。闯dàng这两年,我什么事儿没经历

  过啊! 傻小子,赶快结婚吧! 总像猫扑耗子似的想要突然扑哪个女人一下,到底

  有什么乐趣啊? 不是吓人家一跳,就是自找挨扇! 他仍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仍

  那么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他那双眼睛被月光晃得贼亮。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笑将起来了。

  姚守义啊姚守义,我儿子都九岁了! 别像欲火中烧的色魔汉瞪着huáng花大姑娘

  那么直眉竖眼地瞪着我了! 该找对象的年龄了你不托亲告友去找,瞪着我也是白

  瞪。

  她默默开了锁,注视着他说:“太晚了,我不请你屋里坐了。你明天还得上

  班,早睡早起身体好。”

  听了她的话,他猛转身大步走了。

  她的话本有几分玩笑的意思,见他那么样地走了,她暗暗责备自己:玩笑开

  得不算过,却有点不是时候。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哪一个对女人没有点非分

  之想呢? 她不觉得他可笑了,怜悯他了,同时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他走出十几步,不走了。背向她站了一会儿,像刚才那么突然地猛一转身,

  又大步腾腾地直朝她走回来。

  其意不善! 她仍没怕,倒是有几分慌措,赶紧将儿子推进屋里。

  他走到她跟前站住,近得没法儿再近,要想搂抱她伸伸胳膊就行了。

  她心说,要搂你就搂吧! 要亲你就亲个够吧! 反正你也是北大荒返城知青,

  让你占点便宜也是“自己人”之间的小勾当,别得寸近尺就行。

  他真伸出了胳膊。看来没有一下子搂抱住她的意思,因为他只伸出了一只胳

  膊。

  他的一根手指戳着她的心窝,瞪着她,半天也不开口,眼睛贼亮贼亮。

  这算怎么回事嘛! 要来什么你就来真格的,来了你就走。别走了不甘心,凑

  到跟前又没胆量。这两年里受坏男人调戏欺负不是五遭六遭的事啦! 何况你不坏,

  我不会像对付他们那么对付你,不就是亲亲搂搂这一套嘛! 让人不耐烦劲的! 屋

  里没开灯,时间长了我儿子害怕。

  “你有良心没有? ”终于,他口中硬邦邦地挤出了一句话,手指仍戳着她心

  窝。

  她万没料到他会异常严肃地谈到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本不够严肃的内心活

  动顿时严肃地收敛了。

  “你以为我没有良心吗? ”答话便也相应地严肃。

  严肃的因子在二人之间互相撞击,他们的话仿佛噼噼啪啪地闪烁着电花。

  “我是以为你没良心。”

  “良心又不长在脸上。”

  “你他妈的就是没良心。”

  “你敢再骂一句他妈的,我还扇你耳光。”

  我两年的闯dàng生活中,到处受人欺。有时敢怒而不敢言,有时连怒都不敢。

  如今回来了,对你还得惧怕三分么? 她愤懑地想。

  “替你照顾了两年儿子,为什么连个谢字都不讲? 你以为你月月寄回那点带

  臭鞋味儿的钱,付操心费就绰绰有余了么? ”

  带臭鞋味儿的钱——她受了严重的侮rǔ。她使劲儿打开了他那只手,那只手

  的食指恰恰正戳着“良心”的部位。他居然说她没有! “你是聋子啊? 我在你家

  说了成筐成笸箩感激的话。都快说满你家一屋子了,你怎么就一句没听见?!”

  “你那些话是对我妈说的! ”

  “对你妈说和对你说有什么两样? ”

  “就是两样!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

  她困惑了,她真的困惑了。这人怎么这样? 她没法儿明白他。

  姚守义姚守义,我要是哈哈大笑,能怪我嘛! 也许她真的笑了一下,因为他

  的手指又戳到了她“良心”所在的部位。既然认为我没良心,还往这儿戳! “你

  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问问他天天晚上是谁辅导他写作业的!

  你问问他每次是谁去开家长会的! 你问问他考试得了五分,是谁替他高兴得大声

  唱歌? 你问问他没有勇气参加运动会赛跑,是谁那一天专为他请了假,坐在场地

  外傻乎乎地喊:‘加油,加油’? 是我! 不是我妈! ……他病了,深更半夜是我

  背着他上医院! 他闯了祸,别人骂他‘有娘养没娘教育的’,我脱了棉袄要跟人

  家打架! 他就是我一个小弟弟,就是我一个亲儿子,对他也没那么多耐心烦儿!

  你问问他……”

  “叔叔好……”

  一个诚实的微小的声音。孩子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妈妈和叔叔身旁,

  仰脸望着两个最亲的大人。

  他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十分伤感地说:“你妈她没良心……”

  说了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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