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老头儿,替老头儿点着。然后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写一句。

  很奇怪地,他觉着这会儿并不是被人bī着写入党申请了。这是他第一次写入

  党申请书。他早就不想入不入党这码事儿了。更不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位老头儿家

  里,在刚刚向共产党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之后,在演戏似的应付了老头儿一阵之后,

  在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话惹老头儿父女之间不大愉快之后,一边吸着好烟,一边

  搜肠刮肚地写。

  他写道:我,姚守义。男。现年三十五岁。出身工人。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

  主任。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过去大批特批“入党做官论。”我看现今还是入党

  才能做官。入党总和做官连在一起,想入党的人里就总少不了其实只想做官根本

  不是想为人民服务的人。这样的人入党多了,党就不纯了。这样的人当上官的多

  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下降了。这样的人当上的官大了,就会带来危害了。我

  起誓,我申请入党并不是想当官。党吸收了我,对党有益。第一我保证做一个正

  派的党员。第二我要在党内同不正派的党员斗争……

  不写则已,信笔写来,竞有些收不住了。平时常寻思的一些想法,一吐为快,

  自然如行云流水般。一句是一句,自以为哪一句都不是废话。不是不会写,是连

  说都不愿对人说。不过他忘了,他在写入党申请书,不是写日记。

  老头儿早已吸完一支烟,见他接连吸了好几支,写得没完没了,连头都不抬

  一下,问:“你打算出本书啊? ”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长篇大论”之嫌。写完整又一句话,不管能否“收”

  住,gān脆作罢,了结复杂而jīng细的工作似的,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抹了把额

  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疲乏地靠在沙发上。

  老头儿又闭上了眼,薄而黑色的嘴唇一动:“念。”

  他就拿起来念。整整一页纸,名字被排挤在一角。念时,他感到自己是写得

  太直太白太露了。他本想用自己掌握得挺出色的那种调侃的口吻念,冲淡仿佛话

  中有话弦外有音的文字,但效果反而更糟。连自己听来都不像念入党申请书。只

  那么念了两句就明智地打住,改用念“红头文件”那种庄重的语调念完,惴惴地

  瞧着老头子。

  “你这不是申请入党,还是善里藏刀地挖苦敝党么! ”结论一下定,薄而色

  黑的嘴唇紧抿起来,严丝合缝,连眼也不睁。使人不安。

  提心吊胆地觉得,它们猝然一张开,会冲他脸喷出股炽炽烈火。

  “我……我自己也感到……写得不理想,我重写吧? ……”

  老头儿沉默了许久,出乎他意料地说:“不必重写。这么个样子,也很好。”

  伸手朝写字台那儿指了指。

  姚守义顿悟,起身将老头儿推到了写字台前。老头儿拿起那截红蓝铅笔,又

  在他的入党申请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阅”。

  没有空白,只能喧宾夺主地压迫着他写的满页字。

  “也放我这儿。”

  “我听您的……”

  他存心站着,期待老头儿立即打发他走。

  11

  “你站着gān什么? ”

  “我……我打扰您太久了吧? ……”

  “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他不得不又坐在沙发上。

  “你大概寻思,因为邢副厂长骂过我,我才不荐举他当厂长吧? ”

  “不是他骂的,那话是他儿子骂的。您千万别信秀红的……”

  门突然被推开,秀红抱着“继革”站在门外,柳眉倒竖:“姚守义你想gān什

  么! 在我家里挑拨我们父女关系?!”

  姚守义火了,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沉下脸道:“别放肆。我是你爸请来

  的! ”

  “你! ……,‘她将”继革“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老头儿的宠物“喵”地叫了一声,打个滚,寻求保护地蹿到老头儿怀中。

  老头儿一手搂着猫,一手指着女儿:“把门关上! 没规矩的东西! ”

  门哐地关上了。

  姚守义站立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了。

  “你说,她信社会主义么? ”

  “她不是说,她信么? ”

  “我问你。”

  “问我……还不如再问她……”

  “她说一百遍信,其实我也不信她! 我的女儿,信不信社会主义,我自己还

  不知道? 她若真信,连这只猫也信了。她不信。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信了! 她两

  年前就彻底‘现代’了。信及时行乐,还抱怨我这个当父亲的才混到十一级,白

  瞎了我这份革命资历……”老头儿说出的每个字都浸透着悲哀,那是一位老父亲

  从内心里发出的极大的悲哀。

  姚守义不知如何安慰他好。端端地坐着,沉默着,同情地望着他。

  “三个女儿。老三压根儿不信社会主义了,老二也压根儿不信了,只有老大

  一个信。老大吃苦顶多,‘文革’中我挨整,老大在大学也挨整。后来背着‘走

  资派’女儿的罪名,被分到山沟沟去了。

  学的是儿科,让她当shòu医。如今是入了党了。我给她去信,说趁我要离休,

  作为个条件向组织上提出来,把她一家调到我身边吧。她回信说,那地方太需要

  医生,她又当了乡卫生院院长,不想回来……她俩妹妹就讽刺她是‘顽固不化的

  布尔什维克’……我最希望老大在我身边,可她不在我身边……“

  两颗挺大的泪珠,从老头儿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溢了出来。

  姚守义望着它们慢慢淌在老头儿核桃似的脸上,终于先后滚落在老头儿枯槁

  的手背上,仿佛完全渗入了皮肤。他的心灵受到了一种撞击,有一块碱在他心里

  溶解了似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不起党。三个女儿,只教育成功一个信社会主义的。

  那两个,她们教育我别信社会主义的时候,比我教育她们要信社会主义的时

  候还多。我没文化,能和她们打个平手,就算我的一次胜利了。再加上个女婿,

  她们的同盟军,常常一块儿围攻我一个老头子……我是少数,单枪匹马的……只

  有老婆子站在我一边儿……你知道,她也没文化,又不是党员,充其量算我个‘

  红外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定哪天就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叫我承认我入共

  产党是入错了门儿,我能么? 现时有些人瞧不起共产党了——有些让人瞧不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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