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

  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

  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

  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

  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

  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

  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

  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

  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chuáng上

  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chuáng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 ”

  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

  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jīng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

  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

  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 ”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

  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

  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

  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

  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gān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

  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

  只要察觉到一点耻rǔ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chūn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

  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

  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

  亲热和甜蜜之中……”

  “够了! ”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 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

  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 ”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 莫名其妙! ”妹妹合上书,仰躺在chuáng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

  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jīng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 ”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撤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

  “你胡说。”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 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 讽刺自己的女儿? 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

  和妹妹在内。

  “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 ”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

  地质问。

  “怎么是偏偏呢? ……”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我天天伺候你,

  你倒对我这样! 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

  “拿走吧! ”

  “什么? ”

  “这本书! 托盘! 我还想再躺一会儿! ”

  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说:“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 你在家里可不是

  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 ”

  “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 ”

  “那么你想在家里补上这点遗憾哕? ”

  “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 ”

  “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 ”妹妹不悦地端起托盘,

  夹起书,转身就走。

  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

  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 ”

  她已经躺下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 怕你们中毒! 变

  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

  “谢天谢地,你们没烧gān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作了个鬼脸,将门用后

  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

  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

  11

  这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

  十点钟,不慌不忙地起chuáng,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

  姨端上她爱吃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吃。

  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打开录音机听

  一会儿音乐,或者换个房间走动走动,或者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躺

  到chuáng上去。

  对静,对chuáng,对舒适,对慵懒,她已经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每天在她起chuáng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亲是省教育厅人事处处长,

  却起码比一位女议员的社会活动还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几天,才从部队

  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工作。他复员前提

  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他最

  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jiāo谈过几句,弟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

  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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