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9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

  不怕被人瞧不起呐! 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

  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

  凭的什么? 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

  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

  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

  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 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

  吧! ”

  “告诉你,我们‘文化大革命’中吃过人! ”一个个龇牙咧嘴。

  “老子早听说过你们广西佬‘文化大革命’中做过些什么孽! 甭吓唬我,先

  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 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 ”

  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huáng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

  上,吼:“哪个吃? 吃啊! ”

  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

  谁慌恐地往后退……

  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 现在

  是怎么了呢? 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 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 从买不起一包廉

  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

  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 他

  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

  底还是个人下人! 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 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

  意到他的存在呢? 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

  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

  对他翻起白眼来! 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JL? 在哪儿?!什

  么样? 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 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

  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

  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

  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

  也罢,对他们区别不大。只要乐队一曲接一曲,使他们尽兴,使他们认为十二元

  一张的票钱值,他们才不管究竟是“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还是”迪斯科

  “打败了”大团结“呐!

  八百八为谁抛出的呢? 为自己? 可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内心里依然空空dàngdàng

  ! 依然觉着气闷! 依然觉着自卑! 为那一双双舞侣? 他们未必感激他! 他们没来

  由感激他! 他没抛出那八百八,他们也是在跳着嘛!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抛出八

  百八,只怕他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一个小丑呢! 只怕他们有的人会说:“活

  该! 傻瓜蛋! 谁叫他跑这儿抖神气! ……”

  他突然高喊一声:“停止! ……”

  舞曲顿然中断。

  指挥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体乐队队员们朝他转过脸,一张张脸上呈现着各种“友邦惊诧”的表情。

  一双双舞伴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说,比那一声喊低了八度。

  指挥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语。

  “好,好,迪斯科……翻乐谱第七页……”

  指挥终于活了。

  乐队队员们终于活了,哗哗翻乐谱。

  指挥棒一比划,响起了第一节剧烈的音乐。

  一双双舞伴们却没有活过来。由“华尔兹”的舒缓优美的旋律转折为“迪斯

  科”的快速火热的旋律,他们的情绪一时无法适应。

  他们一时“活”不过来。

  “乐队开什么玩笑! ……”

  “当我们是机器人啊! ……”

  “都是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捣乱! ……”

  “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 ……”

  “gān什么的? 到这里来发号施令! ……”

  “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高级舞厅! ……”

  “管他gān什么的,把他轰出去! ……”

  “对! 把他轰出去! ……”

  指挥泰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继续指挥。

  乐队队员们也对一双双舞伴们视而不见,仿佛在他们眼里只有指挥一人的存

  在。

  “迪斯科”音乐快速、火热、剧烈、癫狂……

  在这音乐声中,感到被捉弄被侮rǔ被亵渎被侵犯被破坏了情绪被大大扫兴的

  一双双舞伴们愤怒地向他冲来……

  在众多人的助威之下,他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架出舞厅门外,使劲一掼,倒

  在仿大理石台阶上。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稳重地踱到了他眼前。抬头看,见是穿着红色黑领边

  黑袖边制服的舞厅专职维护人员。

  他羞愧地爬起来,赶紧说:“他们如此粗bào地对待我,显然不知道我是谁…

  …”

  对方冷冷地瞪着他,拖长音调问:“你是谁啊? ”

  “我是严晓东! 真的……”

  对方猝然变了口吻,喝道:“严晓东又是哪儿的一个王八蛋? 滚! 要不对你

  不客气! 臭痞子! ……”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乖乖地转身逃下台阶。

  音乐从舞厅内传出,不是“迪斯科”,是“华尔兹”了……

  八百八只能收买乐队一时,不能打倒音乐。打不倒“迪斯科”,也打不倒

  “华尔兹”。他被赶出来了,而他听到的音乐似乎更优美了。那些乐队队员们明

  天茶余饭后将有可笑的谈资,而他们的老婆今天夜里也许会因此便对他们格外温

  柔……

  有人敲门。敲得急促。只有敲自家门的人才会这样不礼貌。

  他以为父亲母亲半路消了气,回来了,立刻从沙发上蹦起去开门——却不是

  父亲母亲,是个肩背帆布工作袋的青年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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