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轻轻起身,将两个女儿移进自己的被窝,然后掀开妻的被角,在妻身旁躺

  下了。他拿起妻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抚摸着,抚摸着;又放在唇上,吻着,

  吻着。

  他觉得妻的手也是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中最美的。那么秀小,真是像十四五

  岁的少女的手。十指细细的,指端尖尖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手曾能够多么娴熟

  多么灵巧地弹拨琵琶、筝、竖琴、月琴,并因此获得过全上海市少年儿童弹拨乐

  器表演一等奖。如果他知道,他会像崇拜妻的美丽一样,对这只手充满了崇拜之

  情的。

  妻从来也不向他讲她自己过去的任何一件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

  兵团宣传队没有竖琴,没有筝,倒是有一把月琴和一把琵琶。可是兵团政委

  认为月琴和琵琶是“资产阶级”才欣赏的乐器,弹拨出的音调肯定与兵团战士的

  风貌格格不入。所以她也只是用她的手摸过那把月琴和那把琵琶,一下也没敢弹

  拨……

  他握着妻的这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心中在对妻说:“我的小女孩,我

  的好小女孩,你安安静静暖暖和和地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悲伤会过去的,忧

  愁会过去的。一切都会有的,工作会有的,钱会有的,像点样子的住处也会有的。

  到那时,我要使你心里的那座小花园充满明媚的阳光,百花开放! 而现在,我要

  无声地为你唱一支摇篮曲。睡吧,睡吧,我的小女孩,你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希望你做一个美好的梦。梦见我们都有了工作,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是

  我们的家,梦见我在城市的舞台上唱歌,你和我们的女儿们坐在台下,望着我听

  我唱,而我呢,望着你们唱……,

  他一动也不动地,就那样握着妻的一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静静地躺着。

  此时此刻,他真不想起来,不想离开妻。他头昏沉沉的,昨夜几乎根本没有安睡

  过片刻。妻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熟后,他心中还一直在为妻的外婆的去世难过,

  觉得自己是那么对不起妻。妻经常跟他讲,她小时候外婆多么疼爱她……

  他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也看到了徐淑芳看到的那个“通告”。

  不知是一位他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需要当年的兵团宣传队员们

  的帮助? 今天就是徐淑芳记在手背上的那个日子。他收到了一封短信,“要求”

  他务必前往。即便没有收到这封短信,他也会去的。能够给哪一位返城待业知青

  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帮助,他刘大文也会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他先将两个酣睡中的女儿一次一个用被子裹着抱到父母屋里,对老父亲和老

  母亲说:“爸,妈,我一会儿要出去办点事儿,孩子们醒了,让她们在这屋里玩

  吧,千万别让她们去闹醒小眉。昨晚她服了三片安眠药,让她好好睡一觉……”

  随后,他回到小煤棚,尽量不发出响声地擞红了炉底,加了满满一炉膛煤。

  他在“chuáng”前跪了下去,又久久地注视着妻的脸……

  他在妻的唇上吻了一下,站起身,从墙角凑合着钉成的架子上拿下手提包,

  取出当年发的军上衣,套在又脏又破的huáng棉袄外。军上衣是沈阳军区批发给兵团

  宣传队员们的演出服,他平时舍不得穿,还挺新的。

  他推开小煤棚的门走了出去。门的上半部钉着一条麻袋,他将麻袋掀开一角,

  门上现出了一道缝,勉qiáng可以伸进一只手,他伸进一只手从里面将门插上了。抽

  出手时,手被钉子划破了。

  又温暖又安静的小匣子。我的小女孩你可以在里面好好地睡一觉了,绝不会

  有谁来打扰你的!

  烟筒冒出的青烟,呛得他流出了眼泪。烟筒探出在门上头,他抬头瞧了一眼,

  见出烟口结满了霜。连日来气候忽暖忽冷,家家户户的铁烟筒口内都像套了一个

  银环。他想,抽时间得敲敲霜壳清清烟灰了。炉子白天黑夜地烧了一个多月,烟

  筒里一定已经积了不少灰。

  他没忘了背上那个专门从事“投机倒把”活动的书包,也没忘了往书包里塞

  进十几盒烟。仍是带过滤嘴的“凤凰”和“牡丹”。还有四五条没出手呢! 不卖

  出手,他就赔了。本钱是向同连队的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借的,也不是那个人自己

  的钱,是替他向他不认识的第三者代借的。时间太久了,再不还他没脸见那个人

  了。原价卖出,他也是赔了。因为他买进时,每盒就比原价高一毛五分钱。

  他不知道,靠倒卖香烟赚钱的人,从来不是一盒一盒地在自由市场上出手。

  他们有他们的种种“路子”,他们一箱一箱地倒卖也不会犯事儿……

  他想先到自由市场碰碰运气。能出手几盒,算自己今天运气好。一盒也卖不

  出手,无非làng费两个小时,时间对返城待业知青不值钱。

  运气不好。离开自由市场时,书包里从家中带出来几盒烟,还是几盒烟。

  对不好的运气他习惯了,不觉得多么失望多么沮丧,他匆匆向该去汇合的地

  点大步走。

  守卫在江桥对岸桥头的一个年轻警卫战士,觉得今天情形异常。十几分钟内,

  已经有十来个返城待业知青过桥了。现在又有十来个正在桥上走着。他们的衣着

  也异常:上身一律半新的草绿军装,裤子和鞋可就很不统一了,而且很破旧,男

  的女的都这样。

  他们为什么一律穿着半新的没有领章的军上衣? 他们为什么都带着一件破旧

  的乐器? 他们为什么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离开对面的城市,到附近没有人家的僻

  静的江这边来? 而且都是那样脚步匆匆? 难道他们有什么集体的行动吗? 他们到

  江这边来究竟想gān什么?

  一连串的问号在这个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闪过。他联想到了全市皆知,余波

  未平的“一中事件”,联想到了公安机关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是对公安机

  关的一次报复行动? 被拘捕的几十名返城待业知青不是还未被释放么?

  突然的爆炸、桥毁、人亡……

  又一起重大恶性破坏案件……

  年轻警卫战士高度警惕起来。

  可疑者中的一个,拎着破旧的提琴盒走近了桥头。一边走,一边两眼顾盼,

  四面张望。

  “请站一下。”年轻的警卫战士走出岗亭,拦住了那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可疑

  者。

  “gān吗? ”对方迷惑地问,仍四面张望。

  “装的什么? ”

  “看不出来吗? 这是提琴盒! 提琴盒里还能装什么?!”

  “打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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