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无心人,早把字典那回事儿忘了! 他当时本不认真,写封信去无非是
顺顺气,他那股气也是自找着生的。婚后,他对爱情,对幸福,对夫妻,对女人
这些很耐琢磨的词,自有他本人的独到见解,差不多形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理论基础与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关,尽是他的“小女孩”使他那并不比别人睿智的
头脑产生许多自以为富有哲学意味的胡思乱想。总之,他是沉湎在爱河里,迷眩
在爱河里,陶醉在爱河里,爱得没了谱,幸福得没了边儿,不容别人发表半句与
他那套“思想体系”相左的言论,包括字典。
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他寄给××出版社那封“求教信”的影印
件。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傻眼了。
指导员又说:“还有复信呐,你小子看看吧! ”
复信是批判性的。措辞庄严地向他解释什么是“幸福”——一辈子全心全意
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能见到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是最大的
幸福。加入我们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幸福。时时刻刻战斗在阶级斗争、
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风口làng尖上,也是最大的幸福! 而一个女人使你感到的那
种所谓“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 关于“爱‘’和”幸福“的资
产阶级腐朽不堪的思想意识,充斥在你的信中,也显然充斥在你的头脑中……
他们竟敢将他对妻子的爱,将他和妻子互相给予的幸福,说成是“渺小的,
可怜的,庸俗透顶的”! 他脸气青了,要把那封信撕碎。
指导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信夺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别撕。撕了你小子也
罪证确凿,没看出来这是影印件? 人家批你批得有根有据! 难道你爱你老婆胜过
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既然人家批了你,还向团政治部把你告了,连里
就得对你采取点行动是不是? 团里就得回复人家一个处理结果是不是? 你瞪双牛
眼傻瞧着我gān什么? 活该! 谁让你烧包! 再给你小子一封信看看吧! ……”
指导员又拉开抽屉,拿出第二封信给他看。信封印着本团番号,他朝第二封
信瞥了一眼,梗着脖子说:“不看! ”心想:我刘大文不过因为太爱我的妻子而
感到无比幸福,判不了我死罪,随便他妈的怎么处置吧,一百多斤jiāo给你们了!
指导员又火了:“叫你看你就得给我看! ”
他无奈抽出第二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赵指导员:
念刘大文曾为我团宣传队争得过荣誉,也曾是一个全团喜爱的宣传队员,且
出身良好,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绝不至于在他头脑中扎根太深,只要他能在你的
直接教育帮助下承认错误,可从轻发落,免于任何处分。他不过是被一时的胜利
( “胜利”二字写上后又划掉,更正为“幸福”二字) 冲昏头脑,开次批评帮助
会便可以了。并且,据我了解,他的头脑常常有某种不正常的状态发生……
落款是团长的名字。团长分明在庇护他,虽然对他的头脑进行污蔑。
“看明白了? ”指导员问。
他哭笑不得地回答:“看明白了。”
“还有什么说的? ”
“没什么说的。”
“心悦诚服? ”
“心悦诚服。”
“回去吧,准备准备,下午开你的批判会。”
也就是他刘大文,换了别人,此事未必能这么简单地“蒙混过关”。还幸亏
团长对他有情有义的,还幸亏他出身良好,从团长到指导员,都在庇护他。这般
想来,他似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2
但他终归有些闷闷不乐,也实在气愤得很。他气愤的是复信者分明在摆出一
本正经的面孔装孙子! 要不他老婆准是个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母夜叉,使他根本没
体会过爱一个女人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爱是怎么回事! 倒跟他刘大文大谈什么“全
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真他妈的扯淡!
妻见他神色不对,有几分不安地问:“你怎么啦? 指导员把你找去有什么事
啊? ”
“下午要开我的批判会! ”
“开你的……批判会?!”妻大吃一惊的程度不亚于听他说下午要枪毙他,张
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地瞧着他,表情许久才恢复正常,笑道:“今后再不许
开这种玩笑吓唬我啊! 我可胆小着呢! ”
“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究竟为什么?!”
“这……”他不知从何解释,一时也解释不清。
“快告诉我呀! ”妻急了,一下子抱住他。
“看你急的! 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可不许去参加呀! ”他不愿妻听到
××出版社批判他的那封信,烦恼地推开妻,往炕上一躺,开始思考应该怎样作
自我批评。指导员让他“准备准备”,他不能毫无准备,到时候说不出什么,让
指导员当场为难啊!
“我去! 我给你壮胆儿。反正我相信你犯不了什么大错误! ”
妻勇气十足。说完,坐在炕沿儿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在用那种
充满柔情的目光给予他某种勇气。
最经受不住激烈的批判会斗争会场面的妻,却要参加对他的批判会,给他壮
胆儿!
多好的妻子! 他想:为了这样的妻子,受一次批判值得……
批判会在知青们下午上工前召开。
他们集合在礼堂,还以为某个连gān部动员义务劳动,搞环境卫生呢!
指导员出现后,问连队文书:“怎么一个老职工都没参加? ”
文书回答:“您不是一再叮嘱我,不必通知老职工们参加吗? ”
“胡说! 我叮嘱你务必通知老职工们也参加,你听错了! 这怎么能叫全连批
判会呢? ”
文书委屈地嘟哝:“那我挨家挨户把他们叫来……”
指导员狠狠瞪她一眼:“听错就听错了! 还挨家挨户叫什么? 多此一举! ”
刘大文听出了名堂,为了限制他“错误”的扩散,也为了给自己今后向上级
jiāo待寻找托词,指导员“狡猾狡猾”的。
知青们听指导员说要开的是批判会,jiāo头接耳,互相询问。
“哎,要批判谁呀,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
“我也蒙在鼓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