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手捧着,像捧着一颗宝石叫她观赏。

  “这时,她的丈夫手中夹着烟,穿着睡衣从卧室——就是她说的那个十七平

  米的大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丈夫是在我们这类家庭长大的人。

  我能够认出他们,正像别人在十几年前能认出我一样。

  “那个丈夫瞅瞅我,又瞅瞅她,不耐烦地对她说:‘你跟他在哕嗦些什么?

  什么白桦树皮灯罩? 莫名其妙! ’

  “很显然,他因为我按了三遍门铃打扰了他和新婚妻子的午睡,对我这个陌

  生人十分讨厌。

  “她退到丈夫身边,双手轻轻抓住丈夫的胳膊,低声说:‘他受我哥哥的委

  托,送来这个灯罩……’目光瞧着我双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像瞧着一个会给

  他们的新婚幸福带来某种灾难的不祥之物。

  5

  “那个丈夫也朝我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看了一眼,说:‘你太不懂点起码

  的为人之道了吧? 给一对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遗物,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太缺德吗?

  难道你没看见贴在我们门上的喜字吗?’

  “我解释:‘我看见了。可我送来的是她亲哥哥……’

  “那作丈夫的打断了我的话:‘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几年前离婚

  了! 我妻子已经不姓林,她姓严,改随了她母亲的姓! 讲吧,你到底想图点什么

  要来对我们纠缠不休? ……’他说着,推开了卧室的门:‘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

  白桦树皮灯罩! ’

  “我看到了一间布置得舒适而阔绰的卧室。一切都是崭新的,考究的。一盏

  落地灯正对着我的视线,灯罩是西方样式的,红纱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

  衣一样艳红,一样显得富贵。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间门前,又打开了房间的门,意思是赶我出去。

  “我只能出去。

  “我在房间门口转身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因为没有收下这个白桦树皮

  灯罩而后悔了,你可以去找我。’并告诉了她我的住址。

  我真希望她在我迈出门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没有。她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

  眼睁睁地望着我离开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没有……“

  “也没有去找过你? ”

  “找过。两天后。她说,她非常感谢我对她哥哥死前的委托,尽到了一个知

  青战友的义务。她说,她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也不愿再去回想什么了,所

  以她不能收下那个白桦树皮灯罩。她说,她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这样一

  个白桦树皮灯罩。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当面给了我五十元钱……”

  “你呢? ”

  “我对她说:‘请收起你的钱。我要寻找的并不是你,我找错了。那一天打

  扰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对不起! ’说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对待我一样,

  推开宿舍门,将她‘请’了出去……”

  寒风从江对岸一阵阵地chuī过来。

  他们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那只始终揣在他衣兜里的手,从他的手中轻轻抽出,由被握着而握住了他

  的手。

  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她的手指表达着对他的安慰,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结婚了。”

  她的手停止了抚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学毕业前已经等了我三年了。为了白桦树皮灯罩,她

  又等了我两年多。而且和我分开在两个城市里。她是个好姑娘,我很爱她,也很

  想她……”

  她的手缓缓地从他衣兜里抽出来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声说:“都出汗了……”

  她这时才觉得身上很冷,很冷,颤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该分手了。”

  她说:“该分手了。”

  “我送你回家吧? ”

  “不……我离家才十几分钟的路。你走吧? ”

  “那你……”

  “我看着你走。”

  “这何必! ”

  “我曾是你的学生啊,学生对老师总是……或多或少有点感情的。”

  他以为她在打趣他,笑了,说:“你言过其实了! 我不过帮你补习了几天功

  课而已。你刚才自己也承认,一无所获。”

  “不,今天我有收获。”她语调十分认真地说。说完,又苦笑了。

  “那让我们正式握手告别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注视着他,摇摇头:“免了最后这种礼礼貌貌的礼貌吧! 我们刚才已经握

  了很久,我的手都出汗了。”

  “那么,再见! ”他又笑了。

  “再见! ”

  他从她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才转身大步走了。他却没有看出来,她那是苦笑。

  她翻起大衣领,背身抵挡着从江对岸chuī来的寒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江畔,凝

  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他的身影从江桥下走过,消失在远处,

  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

  啊吧啦咕,啊吧啦咕,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没来往,

  命啊,我的星辰,

  你引我走向何方? 走向何方?

  啊! ……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从他消失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那种嗓子像敲击破铁罐子发出的

  声音。与其说是在唱莫如说是在吼叫。听得出来,是一个嗓子处在变音阶段,先

  天五音不全的青年。这类青年都有相似的“艺名”——“马路红”或“夜里红”、

  “嗷天láng”、“震山虎”什么的。

  一个不知是属于哪一派“红”也不知是“láng”还是“虎”的青年骑着自行车

  从江桥下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也不看前边的路,两条

  长腿飞快地蹬着自行车,高歌猛进。

  不被双手控制方向的自行车,像耍龙似的在路上左扭右拐,好几次差点冲上

  人行道。

  “停! ……”猝然一声断喝,从马路对面楼房的yīn影中闪出了两个肩枪的武

  装巡逻人员,跨到马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自行车。

  他吓得险些连人带车摔倒。

  他那捂住耳朵的双手赶紧放下,扶住车把,将自行车偏向人行道,刹住后,

  屁股不离车座,一条长腿踏地,惴惴不安地问:“我,我怎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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