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_高阳【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听到这里,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声,喷了出来——人家姓安、号仪周,刘不才当他是两个人,岂不可笑?

  闹笑话的人,当然也不免暗暗惭愧,不过笑话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将计就计,顺着huáng胖的话说:“你说我考你,就考考你,安仪周是何许样人,你倒说说看!”

  “他是康熙年间,权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这一下刘不才又楞住了,一个“底下人”会收藏珍贵的古书?

  这一来,huáng胖才知道刘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谈锋,他兴致勃勃地说:“古往今来,有许多奇人;这安岐也好算一个。他不是中国人——”

  “不是中国人,难道是西洋人。”

  “刘三叔,”孙子卿拦着他说,“别打岔!听胖哥说下去。”

  “安岐是高丽人——”安岐是高丽贡使的随从,原来的身份,已不可考。不过“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学士明珠门下,就算本来是高丽的品官,此时当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叶的权臣。由于三藩之变,圣祖主张用兵,而朝臣中赞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乱平,圣祖对支持他的主张的少数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门外的什刹海,原是前明勋臣的府邸,以后和珅住过,现在是恭亲王府,为京中有名的大宅。

  据说这座大宅中有许多窖藏。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贪渎,昏天黑地,等到李闯进京,勋臣国贼,一时来不及逃,先把积聚的金银,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这些窖藏之物,却不知如何下手——有一个钞本,上面记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符号和莫名其妙的隐语,相传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费尽心机,无法参详。

  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里,反覆辨识推敲,终于悟出其中奥妙,于是求见明珠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纳兰性德?自道能够将窖藏掘出来。一试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宠信。

  明珠御下,恩威并济,底下人亦分好几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唤的,亦有像汉朝的素封之家那样,蓄僮仆替他经商营运的,安岐自然是后者。

  他领了主人的本钱,在天津、扬州两处经营盐业,还掉主人的本钱,加上极优厚的利息,然后自立门户。积资至数百万之多。当时论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传李闯进京,占领大内,将明朝列帝积聚的“金花银”,铸成极大的银块,等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败,在京城里站不住脚,便带着银块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银块笨重,反为所累,因而将它倾入山谷,为亢家所知,事平捡了个现成,一跃而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为“沽水草堂”,他喜欢结纳名士,相传朱竹垞应征“博学鸿词”以后回嘉兴家乡,经过天津,安岐的程仪,一送便是一万两银子。当然,喜欢结纳名士,一定也喜欢收藏字画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平生的积聚,便大半归入“沽水草堂”。他字仪周,号麓村,又号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钤有这些图章,而凡是钤有这些图章的亦必是jīng品。因为他对此道由外行变成内行,还做了一部书,名为“墨缘汇观”。

  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兴趣不在安岐善于鉴别,而在他善于经商。心中想到,口中便问了。

  “老兄对此人的生平,这样子熟悉,佩服之至。不过我倒要请教,他经营盐业,能发几百万两银子的大财,是凭什么?”

  huáng胖不知他是这样一问,不暇思索,随口答道:“当然是凭本事。”

  “我知道是凭本事,是啥本事呢?”

  这一下将huáng胖问住了,然而那是一时想不起——安岐的事迹,他听人谈过许多,只为与本行有关,对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记得相当清楚,此外就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唤起记忆。

  于是他一面点点头,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寻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说不大清楚。据说,那时候的盐法,还是沿用明朝的规矩,就像田赋的加派一样,做官的层层剥削,盐上的苛捐杂税多得很,盐民固然苦得很,盐商亦没有多大好处。老百姓吃官盐吃不起,只好吃私盐;盐枭是与国争利,老百姓反而欢迎盐枭,甚至于处处帮助盐枭的忙,替他们多方遮盖,为的好吃便宜的私盐。”

  说到这里,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说道:“私盐猖獗,官盐自然滞销,有盐票盐引的正式盐商,生意自然做不开了。安岐一定是在这上头动脑筋。”

  “着啊!”huáng胖有着如遇知音之喜,大为得劲,拍着自己的膝盖说:“安岐就是在这上头动脑筋。他是大盐商,说话有力量,要求改办法,哪些税是公库收入,决不能少;哪些捐是为了盐官要养家活口,可以承认;哪些加派的苛杂病商害民,决不能出。这样一来,毛病减少了好多,官盐的价钱平了下来,虽然还是比不上私盐便宜,但是贩私盐、吃私盐,到底是犯法的,官盐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于是乎,官盐的销路好了,私枭也少了,盐民生计一苏,国库的收入增多,当然盐商也赚大钱了。”

  “老兄谈得头头是道,实在佩服。”朱大器很高兴地说:“其实你不gān这一行,做别样生意,一定也会出人头地。”

  “过奖,过奖!哪个不知道朱道台长袖善舞!我是外行,谈生意经,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然!世事dòng明皆学问,做生意尤其要多请教,多谈,‘谈生意,谈生意’,生意原是谈出来的。”朱大器说,“就像老兄的这番话,在我就受益不浅。我倒也有点小小的心得,不妨说来向老兄请教,像安岐这样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凭藉,人微言轻,也不会有人听他。我觉得他最难得的一样本事,是不仅仗势,还能用势——用明珠的势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孙子卿说,“我就在想,安岐的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为啥别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够乘势的缘故。”

  “再还有一点心得。这个道理,老孙,我们要好好体会,受用无穷,凡是一样生意,要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处。就像安岐那样,改革盐法当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好了,这样子再有利可图,是一举三得。朝廷当然支持你,老百姓也乐于跟你jiāo易,真所谓立于不败之地,如何能不发达?”

  朱大器谈兴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说:“世界上有种人,巧取豪夺,生意只想他一个人做,饭只想他一个人吃,实在是想不穿。如果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结局应怎样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们以后做生意,务必先要想一想,利国利民而利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国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违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虽不利国利民,也不至于害国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意,起码要巴结个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没奈何为了养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于末等生意,决不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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