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看他那着急的神气,缇萦心中满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声。

  这是妙花初放的风情。缇萦不再是那青涩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卫媪的暗示和警告,顿生无限的还想,但也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这样与缇萦大声争辩,不仅显得粗鲁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这一转念,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便又发作。倚着窗台,毫无忌惮地盯着缇萦看。这一看,可又把缇萦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恼?

  冷眼偷觑的卫媪,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对缇萦是如何爱慕?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子未免过于放肆。到后来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决定把他撵走。

  “你老在这里耗着gān什么?去!去gān你的正经事。”

  “现在只有一件正经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们一起进午食好赶路。”

  “不用你等。我们不饿。”

  “那我就一个人吃了。”

  “你早就该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个鬼脸,“阿媪,我不知什么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好,好,我走!”说着,见机而作,慢慢倒退着走了。

  等他一走,缇萦高兴地笑道:“阿媪,骂得他好!”

  “我也不是骂他。”在缇萦面前,卫媪不肯承认她对朱文有何不满,“阿文也没有什么可骂的。”

  “还说没有?”缇萦嘴一撇:“那副样子,简直像无赖。”

  “如果真是像无赖的样子,你该好好劝他,别跟他吵!”

  “谁跟他吵了?”缇萦心里越发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罢,坏也罢,与我何gān?我何必跟他吵?”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

  缇萦抢着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从小’,现在都不小了!”

  “喔,”卫媪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点忘记了,你今年十五,已经长大成人。长大倒是长大了,只不过挽个髻,还要别人帮忙!”

  缇萦稚气地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神情,随之解消。

  于是卫媪又平静地说:“不管怎样,阿文现在是来共患难。你须记得这一点。”

  “这一点我当然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卫媪无从想象。只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缇萦依然沉默。她在无意中触及了一个早就存在着的难题,朱文虽说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但他的这番情意,在她应该报答。阳虚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过,愿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报。对朱文可又如何报答?

  “怎么不作声?”卫媪催问着。

  她不愿透露心事,也因为这番隐微曲折的心事,一时也无法说得清楚,只摇摇头说:“我心里烦得很!”

  卫媪微感诧异。何事心烦?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话外之话。

  这原非什么急要之事。暂时丢开亦无不可。但从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车续行,缇萦总是闷闷不乐,这使得卫媪不免忧虑。当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来的,不外乎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儿女的心事,朦胧微妙,难以言传,更摸不透缇萦的脾气,此时问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须求助于她时,自会细诉。但话虽如此,卫媪却不能沉着等待,缇萦的不乐,带给她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非把它去掉不可。

  于是她指点山川道路,想出许多往事遗闻来说。倘是平日的旅途,这正是缇萦求之不得的,而这时却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卫媪说些什么,几乎只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终于快走到了!远远看见亭楼的华表,缇萦不觉jīng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郁呆滞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卫媪这时才感到心情轻松了些,欠伸着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后大声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车走如雷,蹄声杂沓,淹没了卫媪的声音。喊了几声,毫无反应,缇萦看不过去,放开她那条清脆的嗓子,帮着喊道:“阿文!”

  听一声,朱文便回马过来了。

  “你看!”卫媪笑道:“你一喊他就听见了。”

  明明是玩笑,缇萦故意把它当作一句正经话看,这样答道:“你上了年纪,中气不足。”

  卫媪知趣,不再多说。等朱文勒马车前,她探车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没有?宿处也得安排——找那公厨旁边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处我也托艾全代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处?倘或公厨旁边无空屋呢?”

  “那就挑严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缇萦一眼,一带缰绳,脚跟微叩马腹,疾驰而去。

  卫媪觉得指挥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夸奖朱文,“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说,“当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们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两人,只怕寸步难行!”

  “你别说了!”缇萦烦躁地答道:“一路来,有阿文有许许多多好处。可不知受了他的好处,将来拿什么还他?”

  卫媪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心事在此!听她的话说得极深刻,不可造次回答。于是含蓄地点点头,心里在想,缇萦不过才经历了两天的世路,人情练达,已非昔比,说来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为了存着这个念头,卫媪便有意要试一试她,到了亭塾下车,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挥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卫媪作主领头,此时不发一言。缇萦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卫媪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问道:“阿媪,行李卸在何处?”

  “任凭你作主!”卫媪的语气中,带着些推托的意味。

  缇萦好生不悦,觉得她无缘无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态度,是有意作难。但转念一想。大有领悟,正以凡事必须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处,带来了无法图报的难题。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潇潇洒洒,毫无牵惹,又何致有此刻辗转思量,一无善策的苦闷?

  体会到了这一层,缇萦雄心陡起,勇气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载辎重行李的车辆,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于是挺一挺胸,扬一扬眉,面对着那两名卸者——就这一副准备发话的姿态,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肃然凝视,是待命行动的表示。

  “嗨!”她学着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驶车入院,卸行李。”

  说完,她领头先走,希望遇见朱文,问明了留宿的屋子,好安顿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见,却看见无数好奇的视线,纷纷投来。缇萦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态,与一般妇女的柔顺谨饬,大有相悖之处,才会引得大家如此注目。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问的眼光,自然令人难堪,但缇萦想到这就是考验,只要稍有畏缩,自己的锐气马上消折。这依赖他人的心,就再也抛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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