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_高阳【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阿媪,”缇萦放低了声音说:“狱吏那里,该送他们些钱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么?”

  “送钱也得有门路,我碰过一个钉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缇萦低声透露:“今夜会来。”

  “噢。”卫媪毫不在意地应了一个字——在缇萦听来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

  于是,她心里有些嘀咕了。她怕卫媪心里在笑她,表面上总是口口声声不肯承认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这是一个办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没有来由地一阵阵无可捉摸和究诘的兴奋、激动和恐惧,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后又想到姊姊们的计议,立刻意乱如麻,满腹烦恼,百般无奈,既无法克制,又不能驱除,简直是自讨苦吃了。

  “阿媪!”她要跟卫媪说话,不管谈什么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转那些折磨人的念头。

  “嗯。”卫媪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是的,该睡了!这一天真是太累了。缇萦自己都已jīng疲力尽,何况卫媪?而且明天一早要赶路,就此刻便睡,亦无足够可以恢复jīng力的时间,长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纪的人会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缇萦心惊,不敢再gān扰卫媪,只温柔地说:“阿媪,你坐好了。等我起来,铺张寝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卫媪吃力地睁开涩重的双眼,坐直了身子——她们原是彼此倚靠着的,要如此,缇萦方能站起来。

  打开行李,铺好垫褥。天气渐暖,只用薄衾,卫媪的一条在里面。她一面去衣带,一面指着外面的那条装问道:“你呢?还不睡?”

  “我——”缇萦背着灯,无以为答。

  “对了!你还要等阿文。”卫媪又说:“他也应该来一趟。记住,问清楚了他,明天什么时候动身?但愿如今天一样,日出了再走,那就从容了。”

  “我知道!”缇萦很响亮地答应。有了“问清楚他”这句话,她的心里踏实了,孤灯独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这等候的滋味,却实在难以消受。而卫媪的鼾声和那条薄衾,则又成qiáng烈的诱惑,倦得像周身骨头散了似的缇萦,几次想倒下来先小睡片刻,总是怕头一着枕,睡得太沉,朱文来了,不忍唤醒,错过了今夜聚语细谈的机会,所以一直打起jīng神支持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气变了,风一阵,雨一阵,chuī得灯焰昏昏,越发为寂寥客富增添了几许凄凉;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艰难辛苦的光景,更觉得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而朱文还不来!缇萦一腔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对——天气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着早些来,只苦于脱不得身。这时候在gān什么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胜负如何?

  这样又算是添了一桩心事。幸好,不多久便听见脚步声响。推开门来,灯光照处,闪烁如毫芒的一片雨丝中,照出了一张紫色的脸,正是朱文。

  她把灯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脚下,自己却避光隐在暗头里,朱文看不见他的影子,大声喊道:“缇萦!”

  就这一声,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声音轻些!”她低声喝阻,“阿媪睡了!”

  “睡了?对了,该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语着,一面双脚一甩,“扑托”把一双革履摔在门外,走进门来,朝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随即闭上,是倦极了的神气。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这副神情,缇萦深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按捺满怀的怨怒,暗暗叹口气,静观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无动静。再这样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于是缇萦觉得不能不开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说。

  “你不能睡在这里!”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起来,起来!”

  “别闹!让我好好睡一会。”

  看他这惫赖的样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这里了!缇萦大为着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块手巾在水中浸湿了,临空一绞,溅得朱文满脸淋漓的水渍。

  朱文微微一惊,拿手抹着脸,一仰身坐了起来,睁眼骂道:“你讲理不讲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缇萦得意地笑了,同时把手巾抛了给他。

  朱文不作声,把张脸蒙在冷手巾里面,清凉的快感,终于缓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看天气再说。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后再走。”

  “那好,阿媪就惦念着这个。”缇萦忽有疑问:“怎的官差如此从容?倒像游学访友似的,随处流làng?”

  “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缇萦已忍不住反击:“开口‘你不懂’,闭口‘你不懂’!倘若你觉得我不配跟你说话,你就老实说好了,我看你啊,几个月不见,真是变了!”

  朱文受了这一顿抢白,唯有发愣。愣了半天,轻轻说道:“我觉得你也变了!变得脾气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来的。”缇萦紧接着又说:“譬如那晚上说了来不来,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墙越户,叫官吏抓了你去当窃盗办,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说,该骂不该骂?”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睁得极大,一脸惊喜jiāo集的神情。

  从他的眼神中,缇萦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泄漏了一个秘密——对于朱文的那一份异于寻常的关切,她不仅是在卫媪、父亲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谨慎地把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就是对她自己,她也不愿去多想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结果却总是自己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否认对于朱文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时她也会很冷静地想到,这样的否认,无非自己骗自己。然而她又觉得不能不如此自骗,否则何以坚持终身不嫁,侍奉父亲的志愿?何以实现对父亲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诺言?又何以排遣恋念远人的愁怀?

  于今“不理朱文”这个诺言是破碎了。但这个她责任不再,祸起不测,正要仰赖朱文照料,为了父亲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jiāo道,这一点她问心无愧,而且深信必能过得父亲的谅解。但逾此分际,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彻头彻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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