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时我已从故宫买回了一尊铜的观音像。接连几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心中虔虔诚诚地为她祈祷和祝福。既是为她,也就没法儿不一块儿也为翟子卿祈祷和祝福了……

  妻见了奇怪,问我怎么信起观音来了?

  我反问——那你叫我还有什么别的可信的呢?

  妻又问——你为谁祈祷?

  我回答——为一切我爱的人。

  ——包括我吗?

  ——怎么会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着她的笑脸,发誓从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实上,我也并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无论再被怎样一个女人所诱惑……

  观世音开经偈中言——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奉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众人爱敬……

  于是我还常祈祷观音,保佑他们生一个将来如她一样好看一样性情的女儿,或将来如他一样英俊一样天资聪颖的儿子……

  两个月后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短信。与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写了一页半。信中只说翟子卿又到南方赚钱去了。说他qiáng调那是一次大机会。一次今后很难再有的机会。说他qiáng调他期待那样一次机会,已经期待了几年了。好比一心获得金牌的国际级运动员。早就期待着奥林匹克一样非去不可,绝不能坐失良机。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亲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壮着胆子帮着说了几句阻止的话,还被他斥骂了一顿……

  看得出她写信时心情是糟透了。

  我将那封短信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几乎能背下来。我想这一封信,我必须不顾诺言及时复信。但铺开稿纸,顿觉比第一封信更难复。

  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怎么复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于是我又接连几天晚上在观音像前为她祈祷。同时也不能不为翟子卿祈祷。祈祷他马到成功,发一笔大财,尽快回到她和他老母亲身边……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还短。信中只说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骗上当,被坑了五十多万。还说——其实她早已怀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会是谁的。所以他坚决让她坠胎。而她坚决不……

  她在信中说反正坠胎已来不及了。那么她就好好儿怀着孩子,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说她早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她都会喜欢。都会爱的。说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谁的。但老人家也坚决反对她坠胎。说幸亏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还担负起了照顾她关怀她的义务。说孩子生下来后,她和翟子卿的关系也就该gān脆彻底地分道扬镳了。并保证,今后绝不会因为孩子给我添任何麻烦。说她觉得,做一个只有孩子没有丈夫的女人,未见得不也是一种挺好的活法……

  我揣着那封信,独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园里,在石凳上呆坐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内吸光了一整盒烟。

  那一天是星期天。

  许多年轻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公园里玩儿。草地上处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奔过来跑过去的活泼身影。孩子们快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后来我按着打火机,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

  一阵轻风掠过,黑蝴蝶似的一团纸灰,在我脚旁盘旋了几圈,依依不舍地随风而去……

  我望着它被chuī散得无影无踪,只想永远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儿……

  后来儿子出现在我面前,说家里来了一位编辑……

  “爸,你一个人吸了这么多烟?……”

  儿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回家后别告诉你妈。”

  儿子讷讷地又问:“爸,你心里烦是不是?”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爸爸心里从没这么烦过。”

  “因为……想写,又写不下去?”

  “不,比那还糟……”

  我牵着儿子的手,更准确地说,是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爸爸一样,将我领回了家……

  我默默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再见她一面,我还算个男人吗?至于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将会怎样对待我,随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个女人腹中怀着我的孩子已经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下来了,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亲病了……

  在哈尔滨我依旧住那一家宾馆。依旧住那一层。仿佛的,我与那一家宾馆那一楼层,也结下了某种“缘”似的。只不过这一次住东侧,而前两次住西侧。楼层服务员姑娘们一个都没换。她们对我早已熟悉。我对她们也不陌生。她们有她们的另一种“非缘”的解释,说那一层楼是专为招待外省市来哈领导gān部的。所以一般情况之下不安排“闲杂”住客。我是作家,与“闲杂”似乎有着点儿区别。属于破例安排。其实,更真的“一般情况”,乃因那是最高一层,许多人不情愿住。在她们心目中,也许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该归在“闲杂”的中国人一类……

  她们接近时瞧我的目光,或远距离望我的样子,使我觉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仿佛是在瞧着或望着一个被抛给了社会舆论热点的人。好奇心似乎还掺杂着同情……

  我想我并没什么很值得她们同情的。

  然而心里不免形成了疑问。

  住下后我问她们中的一个——哈尔滨可有什么新闻?

  她说这年头还能有什么事儿算得上新闻啊!

  我说也对也对。

  她问我此次回哈尔滨处理什么问题。

  我说一个写小说的人哪儿有那么多问题需要处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儿深长。

  我也笑笑,笑得并不自然……

  闲闷无事地挨熬过了白天。终于挨熬到了晚上。于是我在房间里拨通了她“自己的家”里的电话——不料接电话的是另一个男人。声音很粗,口吻烦躁地问我找谁?……

  我犹豫霎时,说出了她的名字。

  “打错啦!……”

  对方啪地挂断……

  我想怎么会错呢?如果她的电话号码变了,肯定在信中告诉我……

  于是又拨……

  “同志,是吴妍家吗?……”

  “不是!……”

  “不可能不是啊,明明……”

  “你打错了就是打错了,啰嗦什么!讨厌!……”

  对方的恶声恶气,使我先自放下了电话……

  我发了半天呆,鼓足勇气,又往翟子卿家拨电话。话筒里却有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礼礼貌貌地告诉我——“对不起,这一个号码已经取消。对不起,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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