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_高阳【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他深居丞相府的日子里,内心充满了好斗之情。几次在梦中将魏演从圣殿上摔了下来。

  丞相府大量的书籍、古玩、字画使他爱不释手,眼界大开。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使他有些飘飘然。

  每天午后,他都要放下书在回廊中独自散散步,夏天的阳光虽然猛烈,但他更觉jīng彩的是京城那始终瓦蓝明净的天空和天空中飘浮着的轻柔的白云,这是一种南方yīn郁天气中难得享受到的一种幸福。

  起初,他偶尔碰到丞相的侄女阿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天天都要碰上阿飘。她总是有许多女人的活需要在走廊里做,她认为走廊里光线很好。他也渐渐发现了她的美。

  阿飘快活地朝他微笑,因为一看到他,她心里就觉得高兴,她也隐隐约约地注意到他也总是对她微笑,慢慢他的眼睛变得有点茫然,一副沉思的神情。

  “冒公子,又闷得慌了。”她脸色微红。

  “是啊,时间过得真慢。”他用扇子扇着风。“今天天气真热。”

  “就是嘛。北方老是这么大的太阳,难得下雨。”

  “阿飘不是北方人?”

  “我是长沙人,我喜欢下雨。”

  “我不喜欢下雨,更讨厌yīn天。还是阳光明媚好,做什么事都觉得慡快。”

  “其实下雨才有情趣。特别是晚上独自躺在chuáng上听着雨点从远处的房顶上跑过来,就像有人一路朝瓦片上撒着沙子似的,非常动听。”

  “那当然,不过太阳总令人振奋。”

  “你是不是经常很忧郁。我不明白你怎么像个女人式的整天足不出户,书真的那么好看?”

  他用扇子搔搔脑袋,不便解释。这时,一只蝴蝶从墙外飞了进来。他说道:“好漂亮的蝴蝶。”阿飘也看见了。

  那只蝴蝶翩翩而来,就停在他俩面前不远的一朵花上,惬意地吞食花蕊中的蜜。冒辟疆童心大发,一扇子打过去,花枝断了,蝴蝶却飞走了。

  “你真坏,毫不怜香惜玉。”

  他用手一撑,便轻松地跨过了栏杆,拣起扇子,顺便将那朵花折了下来。然后用手一撑,又回到走廊中。他不经意地说:“名花有主呢!”

  阿飘红了脸,为了掩饰,慌忙弯腰去拾刚才正绣着的绣花圈子。

  她说:“哎,时间不早了,我要去帮娘镲做事了。我走了。”

  说完便朝后院走去。他喜欢看她的背影,这时便尽情地看。

  她在转角处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然望着她,手中拿着扇子和花朵,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阿飘从来没看到过谁这样看自己。往日她有时忍不住回过头去,对才跟她谈过话的人瞟上一眼,好像这样便可以显得不太粗鲁和无理似的,可是那些人却匆匆离去,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改变,变得神情专一,只有这个冒公子,好像在盼望她回去似的。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范丞相从书桌底下一层木柜中取出一幅人像画来。“贤侄,过来瞧瞧,这个人您愿不愿意见一见?”

  冒辟疆看了看,那张脸透出一股邪气,便答道:“小侄不愿见这个人。”

  “为何不愿?”

  “此人太恶,见之不吉。”

  “哈构构。”范丞相一边坐到太师椅中一边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贤侄差矣,老夫今天给你上一课,你坐好,仔细听。”

  “学而优则仕。”范丞相说,“贤侄若中科举,肯定当进爵加官。难道不是吗?”

  “当然。读书人来本就深怀报国决心。”

  “你知道官场艰难吗?”

  “略知一豆。”

  “听我说,官场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和人接触时对人的迅速判断。贤侄这方面却未窥奥妙。”

  “小侄不明白,请丞相指教。”

  “刚才你看了画像便马上判定了善恶。这是官场上的大忌。要知道官场上其实没有善恶判断,只有qiáng弱判断。善恶判断是软弱的表现,这种判断是从女人那里学会的,她们害怕你小时候遇到伤害,便教你qiáng行将人分为好坏,以便避开恶。许多人到老死都只知道这种判断。但是官场上却没有善恶,达到目的就是善,达不到目的就是恶。那么,主要的判断就只有qiáng弱之分了,这是一种野shòu一样的本能,它可以使你真正体会到qiáng者和弱者的因素,从而更充分地利用这个人。

  qiáng者要合作,没法合作就要趁早消灭,而弱者则永远可以任意去利用和压迫。qiáng弱跟容貌没多大关系,与气韵有关。总之,善恶判断是稚气的,qiáng弱判断才是成年人的真正标记。

  听明白了吗?“

  冒辟疆听得脸上淌出了汗,这番话对他来说过分惊世骇俗。人竟可以不分善恶!他恍若听到了隔世的声音,仿佛有鬼正在拧着他的心,企图让它翻个身。

  范丞相见他神色张惶,觉得好笑,也没期待他回答。将那幅像拖过来说道:“这个人就是令父的死对头魏演。他是qiáng大的,现在打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阿飘托着一盘荔枝走进来说道:“老爷,这是快马从南国运来的佳品,请老爷品尝。”她看都不看冒辟疆一眼,便放下托盘飘然而去。

  “贤侄,尝尝吧,这东西大概摘下十来天了,但依旧甘美。”

  范丞相和蔼地说。

  阿飘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太阳都快要落下去了,还不见冒辟疆的影子。她内心有点焦急,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对这个人有些特殊的感觉。往常这时候,她早就和他说了一阵话后回到闺房中去了。她在走廊的yīn影中绞着手指,直到前厅传来开饭的铃声,她才悻悻而去。饭桌上依旧没看见冒辟疆。

  晚上,在睡眠中,她知道自己睡在chuáng上,仿佛不是她半个时辰以前躺下去的那张chuáng,房间也似乎不是原来那一间,她的心成了一块石头,像在她身体外面,压在她的胸脯上,她的脉博迟缓。她知道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了。这时候,从窗格外chuī来的午夜的微风凉飕飕的,一道月光幽幽地洒了进来。整座庭院在酣睡,静寂无声。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圈发黑,抹了很多粉也没盖住,gān脆就将脸重洗一次,留着原来的样子,不过总有点憔悴。

  冒辟疆病了,不是昨天,也不是昨天晚上,而是今天早上。昨天他和范丞相在许真府中密议了一个下午,晚上又简单地宴乐一回,请了几名漂亮歌jì陪着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早上回到丞相府,他便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好容易才打开门,伏在阑gān上一阵阵gān呕。

  阿飘看见他时,他正瘫软在地上想努力站起来。阿飘惊得假装拿在手中的书掉到地上,那书在地上跳了几跳,她本来打算借故请教学问而冒然撞进他房间的。这时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力量,一点都不纤弱,竟将他无力的身躯抱起,弄进房内放置在chuáng上,冒辟疆发觉自己比她柔软的胸脯还要柔软。

  当范丞相前来问讯和探视时,阿飘正在为冒辟疆喂一碗蜂蜜水,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位医师。阿飘看着医师从衣袖中伸出一支枯焦的手,暗黑而又纤细,就像只有骨头似的,手搭在冒辟疆的手腕上,她觉得自己的脉搏正在枯指之下急速地跳动。医师放在脚边的黑漆箱子已经在岁月的风霜中褪了颜色,正因为它已经陈旧,医师的医术才显得高明。阿飘疑心那就是杜十娘的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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