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洪钧看那三道四书题,论语是“畏大人之言”两句;中庸是“君子未有不如此”两句;孟子是“以予观于夫子至远矣”两句。诗题向例用七言诗一句;这次很特别,只有六个字,“千林嫩叶始藏”。

  看完题纸,洪钧亦喜亦忧,喜的是四书文的三个题目,倒有两个在文社中模拟过的;其中得意的片段,都还记得,正好用上。忧的是“千林嫩叶始藏”仿佛是一句赋,却不知它的出处。

  不过,这也不要紧,慢慢可以向人请教。且先把三篇文章做起来再说。打定主意,便归号舍。先点上灯,铺好笔砚,唤号军沏了一壶茶来,拿考寓房东所送的“状元糕”之类的gān点心,闲嚼果腹,静静构思。

  半夜辛苦,做好了两篇文章。回忆旧稿,着意修改,自觉jīng彩纷呈,十分得意。吃完早饭,趁着兴头,做第三个题目。直到过午,方始脱稿。号口已在“放饭”了,照例一瓦缶的白米饭,一大碗宽汤的红烧冈,名为“红肉五花汤”。洪钧吃得一饱,倚墙假寐。三篇文章就绪,而时间还很宽裕,心情自然轻松,闭上眼就有浓重的睡意,虽然睡得并不舒服,但也直到上灯时分方醒。

  醒来就想到那首试帖诗,照原来的打算,不妨找人去问问出处。钻出号板,沿着永巷往东走去。一号七十间,直走到底,始终不曾发觉可以请教者,有的攒眉苦思,不忍打搅;有的振笔疾书,不便打搅;还有的一见洪钧走近,赶紧拿双手覆在卷面上,两眼直瞪,满含敌意,是防他偷看的样子,那又不愿打搅了。

  “管他呢!”洪钧在心中自语:“试帖诗总是试帖诗,望文生义,只扣住题目白描,在对仗、音节上多下些功夫,也可以敷衍得过去了。”

  打定主意,重回号舍,很快地将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做好,暂且丢在一旁。调墨选笔,开始誊正,他那一笔小楷又快又好,不过午夜时分,三文一诗,尽皆杀青。唤号军打水来洗了把脸,续上一支蜡烛,重新再看一遍。照规定,誊正的卷子亦可添注涂改,但以不超过百字为限。洪钧只点窜了七八个字,便即罢手。略歇一歇,便即jiāo卷领签,赶着“放头排”出场,却不回考寓,径出崇文门,在大栅栏找一家“金jī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的澡塘子,痛痛快快地“水包皮”一番,然后唤跑堂的沽酒叫菜,吃饱喝足,呼呼大睡。

  ※       ※        ※举子出场,就该闱中忙了。举子所jiāo的原卷是墨卷,编号弥封以后,送誊录所用朱笔照抄一份,称为朱卷。朱卷须经过校对,名之为“对读”;一个看墨卷,一个看朱卷,倘或誊录错误,随即用huáng笔改正。

  到此为止,举子是不是还能进第二场,可以确定了。凡是不合程式,或者因故曳白的卷子,检出来jiāo监试黜落;用紫笔判明“贴出”——贴出去的榜就称为紫榜,又称蓝榜。紫榜有名,就没有再进场的资格了。

  这时的考官,却还不到忙的时候,只是四总裁会商出第二场五经,和第三场策问的题目。选读房官写题,监督刻印。要到第二场出场,才开始进卷。十八房官,公服上堂,相互一揖;抽签分卷,各自带回本房评阅。出色的卷子,送请总裁取中,名为“荐卷”。不荐的卷子,叫做“不出房”,虽荐而未为主考官取中,称为“荐而不售”。纵或如此,落第的举子,感于文字知己,一样亦认这位房考官为师,甚至师弟的感情格外深厚。

  荐卷多在看了第一场的卷子以后;而三场考试,亦以第一场的关系为重。如果第一场的文章出色,房官举荐;第二、第三两场平平而过,亦自不妨。不然,二、三两场胜于第一场,虽亦可以“补荐”,但往往因为中额已满,主考爱莫能助,即令房官力争,亦未必就能如愿。

  洪钧的卷子被荐了。其时他还在号舍中应第三场试,大做策论——这不比金殿对策,泛泛申论,便可敷衍。到了午间,便已完卷,但仍须第二天上午,方可出场。

  ※       ※        ※三场试毕,洪钧迁出考寓,搬到会馆去住。苏州人文答革,府下属邑,各有会馆,大都在宣武门外。洪钧住在苏州附郭的三县长洲、元和、吴县的会馆。

  这会试候榜的二十多天,向来是举子们放làng形骇,纸醉金迷的日子。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脱,心里总觉得必须醇酒妇人补偿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发榜,荣枯立判,那种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饮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自觉如果不好好领略领略“八大胡同”的风光,未免虚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里大逛一逛,开“花榜”、记风月,玩出来一个名堂,夸耀于人的。而洪钧什么都不是,只想高拔巍科,让李婆婆母女和他自己扬眉吐气。

  无奈一起来赴试的同乡,不容他独善其身,每天都有人来邀约“吃喝”。在未发榜以前相约大吃大喝,暂时记账,等揭晓以后,谁榜上有名,作东付账,落第的白吃。这个来自唐朝“打毷”的习俗,由于不必先惠钞,所以人人欢迎;倘或坚辞,便好像自度必中,吝于作东似地,会遭致讥评。洪钧无奈,也只好每天酒食征逐了。

  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烦恼。大小馆子,账记下不少,如果经常在一起“吃梦”的人,只有自己美梦成真,那笔酒食账不下两三百银子之多,从何而出?

  于是他又想到烟台的那封信。几次细觅,不得下落,不死心还得找一找。找了想,想了找,终于在一件小夹袄的口袋中找到了。

  细细看完,洪钧很佩服李婆婆的善体人情,但也感到话中的分量,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能说了不算。

  不过,也就因为信中的话,分量很重,他觉得不宜再受李家的接济。凡事要留个余地,如果不幸落第,至少也还留着条可以周转的路子。至于吃梦作东,不妨另想别法。

  打定了主意,先为烟台写回信。是写给蔼如,称呼如旧,开头先叙闱中景况,自道文字还过得去,中与不中,付诸命运。接着就谈到李婆婆在凑款子的话,表示受惠已多,不敢再劳他们母女费心。最后当然有一段缠绵相思的话,那倒不是违心之论,心随笔飞,蔼如的一章一笑,仿佛如见,真巴不得即时就能将她接到京里来,朝夕厮守。

  信刚写完,正在开信封,吴大澄突然闯了进来。洪钧一惊,急忙随手拖一本书覆在信面上,起身迎了上去招呼,“这么好的天气,”他说,“怎么倒不出去逛了?”

  “就是这话啰!走,走,先到琉璃厂看看,有什么便宜货可捡,晚上到胡同里去闯席。”

  “琉璃厂我陪你去,我也想买几套舆地书。闯席就不必了。”洪钧略停一下,“这又不是吃梦,随便闯席,似乎冒昧。再说,吃了人家要还情,胡同里是销金窝,我还不起席。”

  “谁要你还席!萍水相逢,吃了就算。一到榜发,风流云散,你想还情,人家也领不了你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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