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苇公,我想三五天之内就动身。”

  “这么急!”潘苇如问:“怎么走法?”

  “坐海船比较快。”

  潘苇如沉吟了一会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威妥玛今天到旅顺去了,明天就回来。后天一早回上海,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

  这未免太匆促了些;但转念一想,有此机会,对蔼如来说,恰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而欣然答说:“那太好了!不过,得要请苇公托一托才好。”

  “那当然。这也用不着跟威妥玛来说,我请洋务委员,跟他们兵船上管事的打个招呼就是了。”

  “多谢苇公。”这就又有句要紧话,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了,“苇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

  “我知道,我知道!”潘苇如很体谅他,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的一句话是什么,“你要借的薪水,我会关照张庶务。你明天上午去领好了。”

  ※       ※        ※在回到望海阁的路上,洪钧就想好了一套话说;话不难说,要留神的是说话的态度,不可惹起蔼如的误会。

  因此,一见了蔼如的面,他先摆出懊恼的神色,招招手将她唤到一边,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真是想不到的事,后天我就要坐英国兵船到上海去了。”

  “英国兵船”四个字很有效用,一下子将蔼如的思绪笼住了,“怎么?”她问,“是公事吗?”

  “当然是公事!去还不能马上回来。”接着,洪钧便解释他的“公事”— 当然是一套编造出来的话。说威妥玛来视察了关务以后,认为在上海的江海关,有许多章程不妨借鉴。所以潘苇如派他跟着威妥玛坐来的船回上海,去考查江海关的一切章程和设施,有何长处,可以仿效?

  蔼如听完,只是发愣。她的心里很乱;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了,使她隐隐然有措手不及之感— 平时常想到有这句话要跟他说,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如今不但觉得不容她想说想商量,而且急切之间也想不起要说要商量的是什么。

  于是洪钧安慰她说:“不过一两个月,我还回来。”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还”字大有语病;这等于说:本来是不回来的了!幸好,看蔼如的表情,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这“还”字中所透露的消息,只听她问:“你是不是还要回苏州去看看老太太呢?”

  “那当然。不过在家也不会住得太长。”

  蔼如点点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时候上船?”

  “后天上午。”

  “只有两天不到的功夫了!”蔼如慡然若失地说:“想不到你竟比小潘先动身。”

  洪钧倒被提醒了;想想果然,此行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说什么世事如棋,人生如戏?棋局变化,戏文进展,总都还有脉络可寻;像自己与蔼如这样的离合,事先全无因由可言,冥冥中造化的安排,实在是太不可测了。有了这样一份感慨,自觉渺如微尘,在大千世界中一无足道。刹那间,世味淡薄,心灰意懒,颓然倒在椅子上,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

  蔼如怎会猜得到他此时有着“看破红尘”的心境,只以为他是割舍不下望海阁,不由得想起一句烂熟的六朝文章:“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自觉到此刻才知道,什么叫“黯然魂销”。

  “日子过得也很快!”她也安慰他说:“两个月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不管怎么样,梨花开后,石榴红时,一定可以再见面!”

  由于蔼如反客为主的安慰,反倒勾起洪钧的无限离情别绪。同时不免怀疑,自己的这一番打算,是不是聪明?但事已到此地步,错了也是铸错如铁,只能硬起心肠,将错就错了。

  “今天晚上是小王妈请小潘;她跟我说了,想请你作陪。如今,”蔼如笑了,是一种落寞的笑,“想不到竟像替你饯行!”

  ※       ※        ※由于前一晚几乎通宵不曾入梦,加以有意多灌了几杯酒,洪钧在起更时分便已解衣上chuáng,而且很快地就起了鼾声。

  蔼如却毫无睡意。当洪钧刚上chuáng时,她就打算好了,正好趁这一段清闲的时候,为他整理行李。最要紧的是他的文稿和书籍。她也多少沾染了一些文人积习,凡是文字总不肯轻轻放过,一面收拾,一面少不得翻一翻,看几行。这一来就磨功夫了,直到二更天才算归齐。

  “可要我帮忙?”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倒让蔼如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是霞初站在门口,脸色带着些yīn郁,倒像受了什么委屈似地。

  “都归好了!”蔼如同道:“可有什么事?”

  “没有,上来看创你。”霞初指着那些书问:“都要带走?”

  “不知道。先拿它归齐了,等明天他自己来看,要带走的再装书箱。”

  “这还差不多。”霞初的神色开朗些了,“如说一两个月就回来,用不着把书都带走。”

  蔼如心中一动;霞初必有所见,才会说这样的话。“你以为三爷这一去,不会在一两个月里就回来?”她问。

  “我没有这样说,”霞初急急分辩,“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你的话有道理。”

  是何道理,连霞初自己都不明白——蔼如的意思是,她得到了一个启示,只看洪钧自己是不是将书都带走,便可以看出他此行的久暂。有些大部头而不经常用的书,搬来搬去,相当费事;如果在上海及苏州只作短期逗留,实在是不必挪动的。

  话虽如此,她仍相信不需要向洪钧探问。“三爷大概只带几部常用的书走。”她说:“去一两个月就回来,而且公事在身,也没有多少功夫用功,累累赘赘地带那许多书gān什么?”

  听得这一说,霞初有话也不敢说了。她是听了潘司事的话,认为洪钧的出差颇成疑问,果真要修改关务章程,也应该另外派人。洪钧只管潘苇如的应酬文字,犹如县衙门的书启师爷,倘或钱谷师爷乏人,或者“上下忙”征收钱粮要添帮手,怎么样也不会找到书启师爷头上。因此,潘司事怀疑洪钧是有托而逃。霞初关心蔼如的终身,很想来探问一番,相机进言,趁洪钧还在这里,彼此确确实实地谈一谈。现在见她是这等有把握的样子,霞初觉得任何谏劝暗示都变成多余的了。

  ※       ※        ※第二天一早起身,洪钧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到海关上去领预借的三个月薪水。潘苇如这次倒很大方,额外送了二十两银子的盘费,总共领了两百六十两银子。

  这笔款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小王妈面前虽不能挣回满满的一张面子,总算可以jiāo代得过去。不过有一点必须让她知道,这笔钱决不是蔼如私下所赠。

  因此,一回望海阁他不即上楼,在楼下便将小王妈找了来,当着她的面打开手巾包,里面是用东海关大公文封装着的两包银子,一包大一包小;拿大的一包,摆在她面前,同时有话jiāo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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