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说着,脱手一掷,四粒牙骰“呕当”一声,在碗中乱转;停了是一对五,其名为“功”。

  “功也不坏。”洪钧说道:“是监生,可望从正途出身。”

  接下便该洪钧,巧得很也是一“功”;潘司事便即笑道:“真是,一张chuáng上— ”

  一语未毕,发觉有人踢了他一脚,将他未完的话踢断了。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警告他不可乱开玩笑。

  可是潘司事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一张chuáng上两监生!”他看着霞初说:“该你了!”

  霞初正要掷骰子,蔼如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急急离桌,伏倒自己chuáng上,纵声大笑。

  这一下无不诧异,也无不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好笑。霞初便起身走了过去,也伏倒在她身边问道:“你笑什么?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笑话。来,告诉我!”

  蔼如只是笑而不答,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方始笑停了,轻声说道:“傻瓜!你不想想‘一张chuáng上两监生’是在gān些什么?”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霞初也觉得好笑,而且觉得奇怪,不明白蔼如何以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刚想发问,蔼如翻身而起,不容她开口,便拉着她重新入局;脸上笑容尽敛,与刚才那种近乎放làng形骸的态度相较,益显得一本正经令人凛然。尤使霞初觉得奇怪的,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好笑有趣的事,说抛开便抛开。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八这个年过得很热闹,但洪钧总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困境”。玉堂吐气,金屋画眉,都还渺茫得很。这个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么事都不会起劲。因此,从正月初十以后,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后,决意摆脱“困境”

  这天后半夜睡不着,悄悄起身。凝神静听,楼上楼下,声息全无,大概望海阁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还在好梦之中。掏出怀中的表看,长短针成一直线,恰好是卯正六点,那就无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着的磁茶壶,居然很热;有热茶可喝,便不必惊动任何人了。洪钧提着茶壶,轻轻推门走到蔼如的画室,拉开窗帘远眺。大海茫#,冻云漠漠,一片无尽无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觉得心中冷得发抖,急急将视线移了开去,发见地上掉着一张红纸,随手捡起,无意间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持向亮处细看。

  是一张账单,上面一行一行写着,某月某日局账多少,总计两百多两银子;然后有一行写明“腊月廿九收银三百两,收支两抵,存银五十二两四钱。”最后抬头写着:“潘二爷台照。”下署:“望海阁账房”。

  洪钧不安极了,也烦躁极了;只觉得头上如夏天长了痱子那样,有如针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qiáng按捺心神,坐了下来,思索何以在此处有这张账单?若非潘司事无意失落,便是小王妈有意布置在此,希望他发现了,也能结一结账。

  仔细想去,小王妈决不敢出此鲁莽的举动。不然,她岂不怕蔼如知道了会责备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无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够难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妈、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阁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转念到此,洪钧自觉自尊心已受了极沉重的打击;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说起来很容易,但也很难。脱手gān金,作个豪客,面子一定胜过潘司事,难的就在没有这样一笔短款。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心cháo起伏,反反复创盘算了又盘算,终于死心塌地自己承认眼前要作一个豪客,是绝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请异日。现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应该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于是,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着画桌上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封信给潘苇如,托辞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请假三个月回苏州去侍疾。同时很婉转地要求,借支三个月的薪水。

  ※       ※        ※“怎么过了年忽动归思?”潘苇如问说,“莫非苏州有信来,催你回去?”

  “是!”洪钧硬着头皮说假话:“苏州有信来。”

  “令堂不是早已脱离险境了吗?”

  “去年冬天以来,情况又不太妙了。”

  “怎么呢?”潘苇如问:“是怎么不妙?”

  提到病情上头,洪钧就不敢自作聪明地瞎编了,因为潘苇如懂医,骗不得他,只能含汉糊糊地答说:“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缘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

  潘苇如点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如此!”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势不碍,请你马上回来。我这里少不得你!”一“苇公厚爱,我亦实在不敢旷职太久。不过心挂两头,公私皆废,自觉并非上策。我追随苇公的机会很多,报效之日正长。眼前我想请苇公宽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复了再回烟台,那时后顾无忧,就三年两载不回去也不要紧。”

  “要说你我共事,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龙非池中物,后年chūn闱,你一定会得意,那时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苇公太言重了!”洪钧惶恐地说,“就算chūn阉侥幸,也许落个三甲。那时‘榜下即用’,我一定要想法子分发到山东,来做苇公的属下。”

  “文卿,”潘苇如话风一转,忽然提到蔼如,“听说你以望海阁为家。这件事,老弟,我倒要劝劝你,逢场作戏,原自不妨;如说沉湎其中,起码这个名声传出去,于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

  洪钧脸一红,分辩着说:“苇公或者误听人言,我决不能如此荒唐。而况,李蔼如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名臣之裔,偶遭沦落,实在是个才女;最难得的是见识很高。说起来,苇公也许不相信,我跟她是金石道义之jiāo。她对我的期许很深,我亦不敢对她存着什么狎侮之心。”

  “李蔼如我也见过,气质还不错。”潘苇如趁机劝他:“既然她对你的期许很深,你就该不负她的期许才是。”

  “苇公说得是。这趟回苏州,本就打算着侍母之暇,好好用一用功。”洪钧又说:“就是在这里,我自己也订了课程,想来苇公总听人说过,我没有一天不看书,也没有一天不写字。”

  “你的字是好的。”潘苇如语气中表示嘉许,“殿试最重书法。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确确实实下一番功夫,鼎甲也不是无望的。”

  “这,不敢存此奢望!尽力而为而已。”

  话到此处,也谈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句最要紧的话,得找机会说:三月假期,究竟邀准与否?该有个确实着落。而说这句话的机会,一直找不到;就这样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是不问时机是否适合,非说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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