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这对蔼如自是一种安慰,但愈觉得信中的语言亲切,愈为洪钧犯愁。既怕他侍奉汤药,累得病倒;又为他忧虑,闹了一身的亏空,不知如何弥补?

  闷损之余,唯有翻翻洪钧寄来的书,作为排遣。最对劲的是李清照的词,觉得她所描画的那些日思chūn情,恰恰道着了自己的心境;所以一有感触,便会想起李清照的词。

  这天在画室中凭窗远眺,想起洪钧,不自觉地念道:“‘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志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半阙“凤凰台上忆chuī萧”刚刚念完,忽有一个念头:何不抄两首易安词寄到苏州,也让他知道我“倚遍阑gān,只是无情绪!”

  于是从头细看易安词。中年居孀以后的李清照,万般凄凉,出语便是眼泪,与她此时的心境不合;只有早期与夫婿睽隔,深闺独处,闲愁所至,处处不离一个“他”,却有好些现成的词,可以追寄相思。

  趁着一时高兴,先抄了一首“点绛唇”,但改动了两个字:“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chūnchūn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gān,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碧海,望断归来路。”那“碧海”二字是她所改,原文是“衰草”。

  又抄了一首“烷溪沙”:“小院闲窗chūn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chuī雨弄轻yīn,梨花欲谢恐难禁!”

  最得意的是,一首“添字采桑子”:“窗前种得芭蕉树,yīn满中庭;yīn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她自觉写景写情,点滴凄清,无不贴切。相信熟知烟台每多夜梦的洪钧,一定能充分体会她天涯遥夜,竟夕相思,“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况味。

  正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听得喊声:“爱珠,爱珠!”

  蔼如一惊,回头看时,是她母亲在门口;再看窗外,暮色渐合,不由得诧异,辰光过得好快。

  “吃过午饭,进这间屋子,整整一下午,在鼓捣些什么?”李婆婆说,“开年到今朝,还没有进账过一文钱,你也该收收心了。”

  提起这话,将蔼如的兴致扫得gāngān净净;暗暗叹口气,合拢词集,收起信笺,默不语,听她母亲再说下去。

  “今天有人来定席,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没有答应。”

  如果是类似“打茶围”的客人,蔼如总是应酬的;定席宴客,她就要挑挑人了——李婆婆所说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正就是表示估量定席的客人或许不中她的意。因此,蔼如便问:“谁来定席?”

  “道台衙门的huáng师爷。”

  提到此人,她便想起那晚上他念那首打油诗的狰狞面目;心里像误吞了一枚青蝇似地恶心。原以为他当时一怒而去,从此便会绝迹于望海阁,不想还是不死心!这件事倒有些难以区处了。

  “娘,”她沉着地问,“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huáng师爷也花得不少了,一口回绝,情面上说不过去。他要的是后天的日子,我说那天有人定下了。”

  “他倒没有说改一天?”

  “是叫人来定的。后天不空,自然回去请示。说不定明天还会派人来。”

  “一定会派人来。”蔼如答说,“明天如果再来,让我来跟他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来定席;不是派人来说,而是huáng师爷亲自登门。

  huáng委员不良于行,等他一瘸一拐地踏上楼梯,蔼如已盈盈含笑,一团喜气地迎在房门外面。这在huáng委员多少有意外之感。想起那夜绝裾而去,口出恶声,一句“睡到天明不要钱”,实在太恶毒也太下流,不由得脸上讪讪地,不甚得劲。

  蔼如装作未见,喊得一声:“huáng老爷!”随即惊讶地问,“你老的腿怎么了?”

  “前两天喝醉酒了,摔了一跤。”

  “你看你!”蔼如埋怨着,“知道自己酒量浅,不会少喝些!”

  一面说,一面去扶他的胳膊,顺手将他手里那根称为“司的克”的洋拐棍接了过来,jiāo给小王妈,然后亲自搀扶着进屋。

  “听说你跟你妈到泰山烧香去了?”

  “是呀!回来才不多几天。”蔼如回头关照,“泡六安瓜片来!huáng老爷不喝别种茶叶。”

  huáng委员这个习惯,是望海阁中都知道的,蔼如既有意如此吩咐,小王妈便跟她演双簧,“瓜片不知道在哪里?”她说,“那次小姐说,难得六安瓜片,是huáng老爷爱喝的,是不是收起来了?”

  “对了!我收在楼下饭厅的锡罐子里。”

  这一搭一档,像煞有介事的做作,将huáng委员搞得晕头转向,陶陶然地倒又像喝醉了酒。定一定神说:“我昨天派人来定席,你妈说明天晚上不空。那么,后天呢?”

  蔼如先不答他的话,反问一句:“你老请哪位?”

  “请一位同乡,从小的弟兄。”huáng委员说,“他指名要看看你。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huáng委员这个总角之jiāo名叫何百瑞,是咸丰十年的进士,点了庶吉士不久,丁忧回籍。如今二十七个月服制已满,进京起复,路过山东,特地来访故人。一则是知jiāo多年不见,再则是翰苑清班,前程无量,huáng委员自然格外殷勤接待。遍访烟台名胜古迹之余,何百瑞自己提起:“听说烟台有一株名葩,香巢叫望海阁,huáng大哥可知道?”

  “你想,我能说不知道?”huáng委员向蔼如说,“既然人家慕你的名,我怎好扫人家的兴。所以昨天派人来定席。后天不行,就大后天;再晚可不成!人家的行期已经定了。”

  蔼如静静地听完,主意也就打定了,“那么,huáng老爷你还请了哪些陪客呢?”她问。

  “日子还没有定,怎好下帖子请陪客。”

  “帖子未下,最好!”蔼如欣快地说,“人家捧我,是看huáng老爷的面子;我不能不识抬举,也不能不给huáng老爷做面子。拣日不如撞日,倘或今天没有应酬,你老就把何老爷请了来,吃个便饭,我是主人,就我们主客三个。何老爷要看我,尽他横看竖看看个够!你老看好不好?”

  那还有“不好”之理?红姑娘邀客吃便饭,是极大的面子,足以在何百瑞面前jiāo代过了!

  “痛快!痛快!”huáng委员笑逐颜开地说,“不过要你请客,太不好意思。”

  “这话,huáng老爷就见外了!你老照应我们娘俩,哪里少了?吃顿便饭算得了什么?”

  “是,是!我错了。”huáng委员答说,“今天晚上倒是有两个饭局;不过,不去也不要紧。”

  他向蔼如要了笔纸写信,辞去饭局,派跟班用轿子将何百瑞接到望海阁来相叙。

  ※       ※        ※何百瑞三十出头,约莫比huáng委员小个十岁。在蔼如看,到底是翰林,一脸的书卷气。相形之下,huáng委员就显得怆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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