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还有一段话,也有道理。不过,”蔼如说道:“跟娘不大说得清楚。”

  “你不管!你先念来我听听。”

  于是蔼如照本宣科:“‘断曰:王曾布衣,乃居魁首!仰之弥高,泰山北斗。有德则称,无德则否’。”

  这几句话,李婆婆一句都没有听懂,忍不住问道:“你只说,有点什么道理?”

  蔼如认为这四言六句的断语,完全是说的她自己。王曾何许人?她不知道:“魁首”是不是指状元?她亦不能断定;但着一“乃”字,语气中表示大出一般人的意外,却是很明显的——就好比有人感叹:李蔼如居然成了状元娘子!这口吻是相同的。而她之认为有道理,则在最后两句。

  其实这最后的八个字,也是对她的绝大的安慰与激励。在望海阁那几年的生涯,毕竟是她心头无法弥补平复的创伤。在风尘中打过滚而想挣一顶花轿,固是力争上游;能坐花轿,着红裙,将来还有一副诰封,亦不妨说是福命好;但甫出淤泥,一步登天,轻巧巧得来一个“状元娘子”的衔头,劳动烟台官场,登门称贺,这就太过份了!清夜扪心,未免受之有愧,令人不安。

  此刻,这份不安之心是大大地减少了;因为牙牌数中为她作了最好的宽解。只要自己的仪态、语言、才gān,最要紧的是德性像个大家贤媛,又何愧于此衔头?倘或样样不够格,即令皇帝封过,无奈人人心里有此感想:什么状元娘子?哪一点看来都不像。

  这就是“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道理。蔼如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起自泗上的“沛公”刘邦,早年出言粗鲁,侮慢儒生,十足无赖的行径。等他做了皇帝,从龙之臣,在殿上饮酒争功,喝醉了毫无规矩,乱叫皇帝的名字,甚至拔出剑来在柱上乱砍。后来定了朝仪,方始显出称帝之贵。这虽是叔孙通的一大功劳,而主要的,还是刘邦的度量宽宏,用人不疑,够资格做皇帝之故。倘或望之不似人君,再严格周密的朝仪,亦不能约束那班跋扈的功臣。

  白壁有瑕,到底还是白壁!她在想,如果是那种“烧料”,烧得再好,也还是不值钱的东西。这种以有瑕白壁,而瑕不掩瑜的想法,她觉得只可借以自慰,向母亲说破是不相宜的。因此,含糊地不肯再细讲这一课的论断。李婆婆当然不会想到她有那样曲曲折折的心思,只道她在文义的了解上有困难,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       ※        ※第二天一早,小王妈又来了。一方面是来回报,四百两银子已经凑齐;说是转借来的,利息倒不高,但须写张借据,蔼如毫不考虑地,亲自动笔写下,先jiāo了给她。

  另一方面,小王妈是来帮忙料理长行进京的一切。最要紧的是,一路上找什么人照应,先要商量好。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没有个妥当的,我不放心。”小王妈说,“我的意思,让阿培送了去。到了京里,请小姐看情形。如果三爷觉得他不成材,叫他回来也可以。”

  “这你不用管了!”蔼如大包大揽地一口答应,“我可以作一半主。只要阿培肯上进,包他将来有出息。”

  “有小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小王妈又说,“此外还得有个人;我已经叫阿培去约老马了。”

  这正符合李婆婆母女的心意。等阿培将马地保约了来,便由小王妈开口,说知经过,要求他“再辛苦一趟”。

  在大家的意料中,马地保必是一诺无辞;谁知面有难色!不过,亦都不疑有他,只以为马地保惮于跋涉;或者他个人有什么不能分身的苦衷。

  蔼如一向不愿qiáng人所难,这一次关系重大,而且委实别无可恃之人,只好破例了,“老马,”她用坚持的语气说,“你无论如何再帮我们一次忙!”

  这让马地保无法推辞了,苦笑着说:“李姑娘的吩咐,我不能不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法?”

  “我娘跟我都晕船,只好起旱。”

  “起早就要早走。”小王妈问马地保,“不知道到京里要几天?”

  “先到省城,要三天。过huáng河由德州出省,本来一条大路往北,听说景州发大水,路断了,要绕路。我看,起码也要半个月,才到得了京里。”

  “今天七月二十二。”小王妈说,“赶在月里动身,可以到京里吃月饼。现在就挑日子吧!”

  这下提醒了蔼如,赶在中秋以前,能与洪钧相聚,人月双圆,多么有趣!因而兴致勃勃地亲自去查皇历,却只有七月二十五是宜于长行的huáng道吉日。

  “只有三天的功夫,怕大局促了些!”她踌躇着说。

  “是啊!”李婆婆将出远门看作一件头等大事,必得从容安排,所以也说:“万万来不及。”

  “有什么来不及?”小王妈怕蔼如手头散漫,如果迟迟不走,那四百两银子拉散了,又会不够,因而极力怂恿,“收拾行李,我来帮忙。一定要赶在八月半以前到京,才有意思。”

  这句话不但蔼如同意,也说动了李婆婆,决定七月二十五动身。于是马地保去雇车;小王妈母子帮着收拾行李,到起更时分,方始回家。

  一回望海阁,马地保在那里坐等,据说晚饭以前就来了。小王妈不免诧异,不知他有什么要紧事,非等着她来面谈不可。

  “王大嫂,”从小王妈作了望海阁的主政,马地保对她便改了称呼,“李家娘儿俩要进京,是谁的主意?”

  这话太突兀了!小王妈心知其中大有文章,急急问道:“怎么回事?莫非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总得要洪三爷有信来了,再动身也还不迟。”

  “怎么呢?”

  马地保呆了一会,叹口气说:“我看事情不妙!我跟你实说了吧!”

  于是马地保将受托进京,去为洪钧递信送礼的经过,从头细诉,听得小王妈脸色大变。

  “唉!老马,”她着急地说,“你这些话,怎么早不说呢?”

  “我哪知道她们忽然要进京?”马地保答道,“这些话是犯忌讳的,我也不能乱说。”

  小王妈也知道错怪了马地保,更知道怪谁都没有用。如今与李家休戚相关,要紧的是,她们母女的行止该有个最后决定。

  不去又如何?去又如何?小王妈在想,若说劝李家母女不必进京,首先这话就难以启齿,“老马,”她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拦住她们娘儿俩不走?如果说了实话,只怕马上就要出人命!”

  “到了京里呢?倘或不是那回事,只怕更要出人命。”

  “不会的!”小王妈突然想通了,“且不说洪三爷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能伤这种yīn鸳,哪里会中状元?万一真的变心了,我们那位‘状元娘子’,知书识字,有计谋、有决断,也不是好慧的人。只要见着洪三爷的面,当面锣、对面鼓,三句话一问,包管问得人哑口无言,乖乖儿地抬花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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