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102)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这是紧要关头,吴大澄丝毫不肯放松。跟过去在他身边说道:“文卿!你不可自误一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汉的作为。”

  “这,”洪钧吸口气说,“最好能兼顾。”

  这一答复不能让吴大澄满意,但也并不失望,因为由“义不可负”的只顾私情,到希望“兼顾”,口气已经松动了。

  吴大澄沉吟了一会,想出一句很有力量的抵制他的话:“若要兼顾,除非李蔼如肯委屈。”

  “你是说,要她委屈作小星?”洪钧使劲地摇着头:“断断乎不肯!”

  “那就断断乎不能兼顾了。”

  “让我再想想。”洪钧用告饶的语气说:“清卿,请你不要bī我!”

  “你失言了!文卿,”吴大澄将脸沉了下来,“我为什么要bī你,于我有何好处?”

  “是,是,我失言。”洪钧苦笑着赔不是,“你别动气。”

  “罢,罢!你不用赔礼,我也不生你的气。不过,”吴大澄往后面指一指,“群贤毕至,你总得有个jiāo代啊!”

  这又是令人作难的事!能jiāo代些什么呢?洪钧心想,在前辈面前谈青楼艳迹,实在难以启齿;说曾受蔼如资助,亦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至于自己对蔼如的态度,至今犹在未定。或者说,始终想践宿诺,这又与大家的期待不符,势必发生争议。而自己孤立无援,在众口一词的围剿之下,订立城下之盟,事情便再难挽回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有满怀怯意,唯有赔笑告饶:“清卿,你救我一救,悄悄放我走了吧!我实在没法子再回席了。”

  吴大澄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是洪钧,遇到这样的场面亦只有一溜了之。不过同情归同情,难题还是难题,洪钧到底作何打算,至少他自己该有一句话,大家才有着力之处。

  于是他问:“你就这么白来一次?”

  “那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吴大澄大为摇头,“你这不是处事的态度。”他说,“有些麻烦躲得过,有些麻烦躲不过;你这是躲不过的麻烦,越早处置越好。今天是个机会,你有什么难处要大家帮忙,不妨实说。”

  洪钧体味他后半段的话,觉得是一个暗示:如果自己决定悔盟,在蔼如那面自然有麻烦;而这一麻烦大家可以帮忙料理。倘使坚持原意,以为对蔼如“义不可负”,则不言可知,因此而引起的麻烦,就不必指望同乡大老会予以任何助力。

  意思是弄清楚了,可是洪钧觉得不能接受他的暗示,自亦不宜公然拒绝,很婉转地答道:“同乡前辈的感情,铭感五中。将来少不得有奉求之处。我们再谈吧!”说完,转身就想溜。

  吴大澄哪肯如此轻易地放他走,拉住他的手臂问道:“马地保那里怎么说?骗了信来,该有jiāo代;至多三天必得给他一个确实的答复。”

  “让我再想一想。”

  洪钧是一味闪避,而吴大澄则偏不容他闪避,故意bī进一步问:“或者,我把你的寓处通知马地保,让他自己来找你。”

  “不,不!不要让他来找我。”

  弱点一露,吴大澄更不肯放松,“那么,”他说,“早点打发他回去?”

  洪钧不响。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夺的表示;而在吴大澄看,便是默许。

  “好吧,”他略略提高声音,带着询问的语气说:“这件事jiāo给我了。”

  洪钧仍旧不响。好一会,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        ※入夜在会馆的庭院中,仰望银汉迢迢,洪钧忽然记起这天是七夕。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艳传千古,不知多少诗人词客咏叹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试着背一段“荆楚岁时记”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抒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纤,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其一年一度相会。”

  一面念、一面想,想的是天孙与牛郎的身份不配,却能结为夫妇;而人间的婚姻,偏要讲门当户对。世俗的礼法,可笑亦复可鄙!安得豪杰之士,将虚伪陈腐的俗套烂调,一扫而空,特立独行地做一两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举,为人一吐肮脏之气。

  兴念及此,百脉如沸,恨不能即时上奏乞假归娶,拿“状元及第”的衔牌,亲迎蔼如的花轿,为天下才德容貌皆胜,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万丈心cháo,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绶声色俱厉的神态;吴大澄愁眉苦脸的表情;以及想象中随处都会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敌意的眼色,洪钧立刻就气馁了!

  于是脑中浮起的,尽是可怕的想象,奉旨革职,递解回籍,债主盈门,亲朋绝迹,老母垂涕,兄弟无言,妻子饮泣,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生趣?

  这样想着,洪钧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将那些杂念尽力驱除,他冷静地自问:有没有杨鼎来那种不恤人言的胆量?没有!能不能学到唐伯虎那种卖画自给的本事?不能!这就不能不迁就现实了!

  然则,如何向李家母女jiāo代?他不敢想,也不会想了!怔怔地望着疏星淡月,无端记起李义山的一首七绝:“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渡来!”

  他在想:织女牛郎,犹得一年一会;自己跟蔼如,莫非真的会成为“无期永别”?

  ※       ※        ※在潘家,老弟兄俩与吴大澄也还在纳凉;口中所谈,少不得还是洪钧的“孽缘”——这两个字是潘曾绶提出来的。

  “平心而论,洪文卿这段孽缘,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他说:“如果李蔼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讲的,如何知书识礼、通达大体、亢慡宽厚,那她怎么不仔细想一想,她想做状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荣?”

  吴大澄心想,蔼如不是要做状元娘子,只是不愿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荣,而是洪钧的许诺,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过,这些话不便直说,免得蒙上为蔼如辩护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着,“再聪明的人,总也有糊涂的时候。”

  “我倒有个计较,”潘曾莹说:“既然李蔼如是一时想不透,得要有人指点她一番。我想,不妨请一位说客去疏通,动之以利害,或者为了洪文卿的前程着想,自愿退让,亦未可知。”

  “这一策高!”潘曾绶也很兴奋,“当然,这位说客要擅于词令,同时要带一笔钱去。所谓‘卑词厚币’者是。”

  “这笔钱,数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说,就是千金报德。”潘曾莹停了一下又说:“而况洪文卿用她的钱,怕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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