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_高阳【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水”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gān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皮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欢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jiāo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jiāo,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诱,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jiāo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jiāo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jiāo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gān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gān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jiāo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jiāo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

  “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

  “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日不准家人gān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摆布;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乱将赵之静绞决,刚父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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