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刘峰到了北京受雇于侄子的公司后,第二年,小嫚也来了。小嫚跟自己说,不是为了刘峰我才接受了那份讨厌的工作,护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堂叔,为他洗澡剪脚指甲。什么样的老头儿啊?得有Mother Theresa那样圣女的耐心和无条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坚持那份工作。工资是不错,她承认,但那是多让人厌烦的老头儿,指望你不花分文伙食费,你的伙食就是他扒拉得乱七八糟,洒得不剩多少的残羹剩饭。要不是她能不时见到刘峰,她会炒掉堂叔的,炒掉堂叔的女儿,那个把所有中国大陆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陆妹”的女儿,富得要死,抠得出奇。

  她是第一个知道刘峰得了绝症的。那时堂叔已经归西,她不客气地接受了堂叔女儿的慈善,免费住在两居室里。她把刘峰从医院接到两居室,照顾他,在他被化疗败尽胃口时为他做点儿汤羹,在他连翻身都翻不动的时候,架着他,用一把骨头的肩膀扛着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弯儿。小嫚就那样,整整三年,为我们一百多个消费了刘峰善意欠着刘峰情分的人还情,尤其替林丁丁还情。

  小嫚终究没有跟刘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那个会爱的刘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时候,就死了。会爱的刘峰,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梦见他的小林的时候才复活一下。没有人能救活那个会爱的刘峰,小嫚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个会爱的,会为女人肌肤发痴发迷的刘峰。多少个悄悄揉圆的甜饼,悄悄在油锅里发出吱吱密语的甜饼,里面的糖是用当时一人每月四两的糖票买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粮票换来的,那又是多少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为了口粮,苦孩子刘峰没学可上,小小人儿一天翻十小时跟头,翻得成了个刚刚一米六九的山东大汉。

  刘峰的追悼会设置在医院的灵堂,只有五个人收到了通知,刘峰的女儿刘倩,侄子侄媳,小嫚和我。名单是小嫚确定的。我悄悄盯了刘倩一阵。因为她四分之三的时间生活在手机上,所以我盯她盯得无所顾忌。她那两个拇指是她们这代人的,在手机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弹琴,敲字飞快。刘倩高高的个头儿,所以我就想象刘峰很可能长足的身高,很可能成为真正的山东大汉,假如不是早早为吃口饭学翻跟头。刘倩不好看,但白净文雅,加上秀发及腰和一口刘峰年轻时最为骄傲的白牙,人群里还算出挑。刘倩不很记得父亲,她跟着祖母长大,记忆里的父亲就是傻乎乎地老给人家帮忙,反正父亲是那种可以忽略不计的老好人,这世上有了不多,无了不少。

  小嫚跟刘倩不生,见面还抱了抱,刘倩说多亏了沈阿姨。女儿对父亲和小嫚的关系,一直也受蒙蔽。刘峰带小嫚去过山东,那个海碗就是在县城庙会上买的假文物。小嫚看刘倩的目光是温情的,带了点儿寻觅,她父亲死不掉的些许体征、音容笑貌,我相信小嫚能在刘倩身上寻觅到。

  刘倩听说我是写书的,便说她父亲也写过书,没有发表过。写的是他在战场上的故事。我兴奋了,问:书呢?能不能让我看看?刘倩说,祖母不识字,觉得那些纸背面空着糟蹋了,就让童年的刘倩在书稿背面画画,做算术,练大字。背面用完,祖母就用它们引火了。她还谈到跟父亲唯一的出游。刘峰也带女儿去边境,那年刘倩十一。她说父亲一直在寻找一个十五岁新兵的墓碑。新兵姓徐,河北人,长了个大脑袋,身体却还是孩子的,脚穿特号军鞋。小徐那位在县人武部当厨师的叔叔替他谎报了三岁,冒充十八岁让他参了军。本来当的是打乒乓的体育兵,战前不知怎么把他调到了工兵营,送上了第一线。姓徐的小兵牺牲时正好十五岁。刘倩听父亲说,小徐鬼机灵,拆除引爆装置一学就会,还是个傻大胆,不知道怕,什么危险gān什么,上前线第四天就受了嘉奖。

  追悼会原定下午两点。差五分两点时,刘峰的侄子和侄媳打电话来,说路上堵死了,要迟到半小时。我利用这点儿时间问刘倩,她父亲最终可找到了新兵小徐的坟?刘倩说,反正她十一岁跟父亲去的那趟,是没找到。她都找烦了,凉鞋又磨脚,留在招待所看电视,她父亲一个人把几个烈士陵园都找了个遍。我想刘峰对这小兵心是重的。刘峰对谁心重起来,重得执拗,一生一世的重。等候侄子侄媳的时间渐渐变得漫长,我又问刘倩,她是否知道那个姓徐的小兵是怎么牺牲的?刘倩说,父亲倒是对她唠叨过,不过那时她岁数小,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小徐死得莫名其妙,是被缴获来的微型手雷炸死的。此时小嫚插了嘴,说当时部队在庆祝什么胜利,一院子堆的都是战利品,其中有些乒乓球大的圆球,所有中国军人都不认识,觉得新鲜,好玩儿,拿在手里当球玩儿,小徐本来就还是个顽皮孩子,弄了这么个小圆东西,这儿抠抠,那儿捅捅,把小玩意儿给玩儿炸了。刘峰告诉小嫚,那是美军制造的小雷,可以挂在树枝上,也可以放在草丛里,脚一绊就炸,敌军多用它自杀。

  刘倩讲得惊悚,但我看出来,她从没把它看成与她相关的事。本来也是,之于父亲的年代,她是局外的,甚至在心里带些鄙薄地偷笑。我想在她脸上看到一点儿怜惜,都没有。父亲寻找那个年轻牺牲者,十五岁的一辈子,死后只在她父亲记忆里注册了一笔,连块墓碑都没有。多余的牺牲。要是不牺牲呢?就是多余的余生。让王府井乞讨老兵的队列多一成员吗?对赏了五角钱的孩子隆重敬礼时多一份阵势吗?这就是刘倩的态度。对于师范毕业的初中语文老师刘倩来说,傻乎乎地忙了一辈子的不仅仅是她父亲,我们这一代都是多余的。我们是信仰平凡即伟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劳,就是jīng英,好几十年我们平凡得美滋滋的。时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导我们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们生来还不够平凡,似乎刘峰的一生没有被埋没在平凡中。同时埋没于平凡的还有一个能工巧匠刘峰,一个翻绝活儿跟斗的刘峰,一个情操人品高贵如圣徒的刘峰,一个旷世情种刘峰。本来刘峰平凡善良是无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来大做文章,偏偏无视他可能的非凡之处,抬杠说他平凡就够了,就伟大了,足够被推举上大理石基座。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或许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与林丁丁的错过,全因为他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搁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qiáng调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确保那份平凡的不变,平凡了,才好使唤;对我们来说,平凡的刘峰真是好使唤。于是误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爱。因为,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里,都是不信平凡的;尤其女人如林丁丁,千万年前该跟骏马一并儿,同属于最凶悍骁勇的酋长,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地爱上平凡?

  唯有小嫚是女人中的例外。她用了几十年明白一桩事:她只能爱这个善良过剩的男人。

  小嫚刚才出去找喷壶,现在拎了个漏水的塑料桶回来,接着刘倩的话说,刘峰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小徐的墓碑。得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他还去过一次边境。小嫚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让水漏到花和植物上,作用等于喷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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