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回去的长途汽车上,刘峰说,还有冒充岁数来的呢。十五六岁,愣充十八,五号军装穿着都像面粉口袋,听首长话是真的,一句都不顶嘴就上了前线。十几岁也是一辈子过去,萨其马都还没吃过呢。

  刘峰还说,他负伤负得亏心,因为负伤,他反而活下来了,而他接兵带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丢在了身后。

  我从灵台转过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给那个红色木头挂箱抓了去,刘峰最后日子的兴致和喜兴让我难过,好难过。小嫚看着红箱子说:“他给我做的。做了一个月。我老是找钥匙。门钥匙,自行车钥匙,我老找,他让我一进家门就把钥匙放进去。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几口饭浑身都汗透……有天夜里他睡不着,我问他要不要叫他女儿来,他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错事似的,最好谁都别想起他,谁也别看见他……”

  在“鸭王”吃饭的时候,小嫚告诉我,刘峰病危去医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柜里面那根竿子换了,原先的太细,多挂几件衣服就给坠弯了。他还帮她把浴室的一块活动地砖重新砌平,说不砌早晚会绊她一跤,这年纪摔一跤老五岁。还有冰箱内的灯,一开冰箱在里面摸瞎子,那不成,他把里面的电源修好,现在冰箱里亮堂了。最后躺在病危的急救chuáng上了,他还叮嘱,小嫚你还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补的,谁知有没有毒。我问什么碗。小嫚说,一个装汤的海碗,他俩一块儿在他山东老家淘来的,碗沿的釉彩磕坏一块,小嫚不舍得扔,他住院前买了一瓶蓝色指甲油给补上了。弥留之际的破碎知觉里,他想到的事儿中,竟然还有这一个碗。小嫚笑笑,把我为她卷好的饼放到小盘里。她心里的酸胀,都在那笑里。

  我问她,她说他俩不是我想象的关系,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说客厅里的单人沙发拉开是一张单人chuáng,刘峰来她家住,就睡客厅。刘峰下海到海南,他们之间一直通信,一年总有十多封信的来往,她写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嫚还去海南看过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刘峰叫他女朋友帮着打电话,招呼订货送货,催几笔款,他带小嫚玩儿了几个景点。两人坐在长椅上乘凉,吃麦当劳的汉堡时,他跟她说,林丁丁从澳洲写过信给他,还寄了张照片,说是新买了一辆本田轿车,土huáng色的,跟澳洲的沙滩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土huáng色的轿车,跟丁丁穿的淡蓝牛仔裙特相配,但土huáng色的车毕竟有点儿另类。他说他没给小林回信,因为当时正要换住处。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给郝淑雯的,对土huáng色轿车的褒贬也是从郝淑雯那里听来的。丁丁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寄过照片,他编谎言是因为他的虚荣,他的好胜,他的一厢情愿。刘峰也会为一份虚荣撒谎呢。

  后来刘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来到了北京。她来北京的缘由是她亲父亲的堂弟从美国回来,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为北京是他读大学、迷上京剧的地方。小嫚当过几年护士,堂叔的女儿为此相中她来看护老头儿,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层宿舍楼里买下一套便宜房,付小嫚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头儿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儿免费让小嫚继续住在那套房子里,算她对小嫚的谢恩。

  “你们俩都是单身,为什么不合在一块儿过呢?”

  小嫚摇摇头,笑笑。

  “你不愿意?”

  她又摇摇头。

  那就是刘峰不愿意。刘峰的心是爱她的,疼她,怜惜她,但身体不爱她,正如他的身体爱小惠,心却不爱,一回事儿。一个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爱的人,是太难得了,就像二十岁的他,碰到二十岁的林丁丁。天下可爱女人多了,可爱的女人还得会唱歌,刘峰爱的是会唱歌的可爱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们还必须像丁丁那样,圆圆的脑袋,细细的脖子,走路微张着两只小手,以防摔倒随时撑扶似的。这都有了,她还必须常常“胃气痛”,抱怨得跟个孩子一模一样:“喏,这只胃胀得像只球!”

  可也许所有让刘峰死爱的,都是假象的林丁丁。

  “我们就是好朋友,亲密归亲密。”小嫚说,“我到海南去看他,他当时有个女朋友,很年轻,重庆郊区人。他不爱她,就是做伴儿。”

  小嫚告诉我,刘峰后来跟她来往紧密是被他侄子bī的。侄子老给他说媳妇儿,净说合些年纪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说了个三十岁的哑巴,刘峰终于求小嫚帮忙,两人合做一餐饭,请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来到这个两居室,心就死了,也满意了,再也不给刘峰说媳妇儿,不过经常提出要到叔叔“婶婶”家bào撮一顿。此后常常就是侄子带酒和卤菜烧腊,小嫚和刘峰做热炒和烧炖,充一回“天伦之乐”。

  刘峰和小嫚的故事,大半是我想象的。我更喜欢我想象的经过和结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练厅早被碾压到大马路之下,让城市现代化给化了。那些留着我们年轻倒影的镜子呢?那些萦绕过我们琴音歌声和欢笑的冬青树呢?那座徘徊过我们秘密恋人的骑楼呢?粉碎得连渣子都没了。那个烟消云散的酷热夏天,刘峰来到小嫚身边,伸出双臂说,来,我们走一遍。手触摸到她腰上,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纤细的腰肢。除了爸爸,谁也没有那样抱过小嫚。小嫚多么欠抱,她心里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谁也不要抱她。从第一次的抱,到这一次,一个女孩长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让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轻盈骄傲。他把她放肩上,她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和谐,那样的和谐就是信赖,就是亲昵。她把腿抬得那么高,那么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个女孩儿,是只燕子,一只展翅的鹤。她还看到什么?她自己深色的皮肤和他浅色的皮肤,他由于认真而微微走形的脸,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点儿也不让她担心自己会滑下来。跟镜子的距离大了,他俩都被歪曲得厉害,都那么丑,丑得谁也不要。她就是抱着谁也不要他们的希望,来到海南那幢烂尾楼里,没有门窗,门窗是大小窟窿上挂着的chuáng单,水泥袋。粉红格子chuáng单里,出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刘峰腼腆地笑笑,对姑娘说,她叫小嫚,是我的老战友,一起上过前线呢。几天后小嫚跟刘峰说,别在这儿了,这哪是你待的地方?刘峰从她又黑又深的眼睛里看到了依恋,从排练厅他抱起她那一刻,不,从他的两只手掌合拢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从他走出人群,来到小嫚跟前,对杨老师说,我跟朱克换位置。对,就那一刻,她开始依恋。

  小嫚在歌乐山住院都没忘了她在刘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两人一块儿去边境祭奠牺牲战友的那夜,那一刻离小嫚反而近了。他们在刘峰的房间喝酒,吃花生和萨其马。那是个窄长房间,挨着墙放了四张chuáng,夹出一条一尺多点儿宽的走道,他们面对面坐在chuáng沿上,一个方凳子放在中间,就是他们的小餐桌,放了一个装白gān的茶缸,四周堆着花生和萨其马,还有一包牛肉gān。他们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楼都黑了灯。聊完刘峰送小嫚回她的房间,小嫚的房间在四楼,走廊跟地道一样,小嫚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后一滑,但肩膀背面马上就靠在了刘峰身上;她没想到刘峰离她那么近。小嫚在刘峰肩膀上依偎了一会儿,刘峰那微带伤湿止疼膏的体味让小嫚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刘峰的女人。刘峰问她怎么了,她说房间里原来同住的两个烈属今天都回乡了,她走到这里已经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刘峰的肩膀不动声色里离开了她。小嫚血都凉了。两人就要摸黑儿分手,小嫚感到一副嘴唇轻轻触在她的脸颊上。那是特爱gān净的男性才有的嘴唇,gān燥,温热,只是出来的气流带酒jīng味儿。小嫚扭过头,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们从来没拉过手呢,她碰到的却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这一点。刘峰用真手拍拍她的脸蛋,笑笑说怕啥,如果那些huáng土下的朋友夜里来串门,就是不见外咱们;要他们真来串门,叫总机接210。210是刘峰的房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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