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_严歌苓【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小顾艳传(5)

  更新时间2009-4-22 15:19:08 字数:3508

  小顾把那盒「大白兔」往她们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肤出现了下垂线条。她们一下子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小顾。

  第二天她们给省军管会打电话。和小顾相处多年,她们学小顾的口音简直可以骗过小顾自己。接通huáng代表后,最年长的女孩用小顾那土气十足的京腔说:「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来一趟吧。」

  huáng代表急着打听她得了什么病。

  「不舒坦得很。」年长的女孩把「舒坦」两个字咬得好极了;活脱一个无病呻吟的本地酱园店千金。

  半小时后,huáng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huáng代表脱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gān什么?」

  huáng代表看着白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使劲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huáng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衣还穿着。」

  huáng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衣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脱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huáng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huáng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色,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豆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帐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chuáng上坐起来就骂:「小顾你不是他们妈,是吧?怎么这样打?」

  两个儿子仗了父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乱拳乱脚。

  杨麦jīng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喘气,手逮住小顾的腕子。他问她两个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白了,眼睛充了血,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屁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母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父亲。

  父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父亲。父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摔得很不吉祥,天灵盖碎了,脖子也从肩上断裂开。脸蛋却还完整,胖乎乎的一边一片淡淡的红晕。有了这两片红晕,毛主席看上去就像个慈祥的罗汉了。小顾想,毛主席要是个罗汉的话,就不会发起文化大革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huáng代表。没有huáng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一夜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毛主席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反革命。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藏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毛主席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毛主席白里透红地露出脸,多像个大富大贵的罗汉。毛主席要是个罗汉的话,小顾永远不会碰上huáng代表,也就不会给人骂成「军用破鞋」了。

  最后她还是决定再把胶合的瓷像敲碎,敲得面目模糊,然后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身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民兵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gān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她面孔一抽搐,感觉一阵丑恶从她鼻尖向脸庞四周扩散,然后就黏黏的、厚厚地待在那里。她不能把这张丑脸朝向杨麦,她还是怕丑的。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裤兜里。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沉默在说他全谅解她,因为她毕竟用一个女人仅有的招数换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的很紧,灾难多么美好啊,它让他们越过背叛而盟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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