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_严歌苓【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妻子们又有事gān了,聚在一块谈论杨麦和小顾。她们说小顾穿高跟鞋也没用,杨麦也不会要她了,杨麦这回的相好是个大学老师呢。虽然这样说,她们有些可怜起小顾来,从她嫁进这楼到现在,她是改头换面,弃旧迎新,为的就是给杨麦争口气,为杨麦塑造一个体面的有文化的,与杨麦的名声才华般配的妻子形象。小顾险些就和杨麦成「才子佳人」了,假如不是杨麦到大学去看朋友时碰上这位女老师。现在杨麦和女老师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懵的唯有这个小顾,还在没心没肺的帮人买次品,高跟鞋满世界敲着「急急风」木鱼。妻子们可怜小顾其实是可怜自己;丈夫们谁不像杨麦那样浑蛋?也许她们也都和小顾一样,丈夫在外腐化,全世界都知道,瞒的就是她一人。

  这时她们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凉,手上打着扇子。小顾从她们身边走过去,高跟鞋敲得很是悦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顾蹬在高跟鞋里,屁股送出去老远,上下身脱节,支点也不知在哪里;她每迈一步,等于登一步楼梯,膝盖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高,而所有的张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胸,后送的臀,半塌的腰,以及弯曲的腿形成一系列窝窝囊囊的曲线,别说小顾累死了,看小顾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妻子们叫住小顾,说小顾你要命,怎么这样漂亮啊?

  小顾哈哈哈地直笑,说我在家里猪八戒一早上了,穿着老杨的破棉毛衫棉毛裤搬煤,刚刚洗了洗,换了换。

  大家越发可怜小顾,觉得杨麦这点还不如她们的丈夫,至少给老婆雇个保姆来gān搬煤之类的事。她们越是可怜小顾,对小顾的赞美油水也越大。一会说小顾头发长得好,一会说小顾的痣长得是地方。

  小顾心里奇怪,她们今天用词好大方。

  一个妻子说:「杨麦前世积了什么yīn德,修来一个小顾!」

  马上有人响应:「就是,小顾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个德行!头发都长错了!」

  女人们就笑,真解恨啊,杨麦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让她们一同开火打个稀烂。

  小顾却不懂她们,她有些吃惊地想,杨麦在别人眼里原来那么丑?

  「要不是小顾嫁给他,他妈说不定会给他在农村说个媳妇。」

  「说个喂猪女模范!」

  「小顾你给杨麦做几身处理毛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样。」

  小顾越来越不高兴她们。明明一表人才的杨麦,给她们糟蹋的。

  女老师的照片在立秋后的一个周末摆了出来。照相馆隔壁是一家糕点店,叫「甜心园」,刚出炉的桃苏名气很大。小顾拉着杨麦去「甜心园」买桃苏。她右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左手搁在嘴巴下面接着落下的饼渣,不时再一仰头把饼渣倒进嘴里。小顾吃糕点,吃冰棍,吃水果一律这姿势,绝不làng费一点一滴。杨麦一看她这样子就暗暗翻她白眼。小顾仰起脖子把手掌里的渣子倒进嘴里,再用手指尖轻轻掸了掸嘴唇四周,就朝照相馆方向走去。杨麦只得跟着,他了解小顾爱照相的毛病。刚要刻薄她几句,杨麦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结几乎缩没了: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两尺的大照片,情妇挺好的脸蛋给涂成了个关帝菩萨,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阶,手上拿的正是杨麦那件外套。

  杨麦抵赖的时侯,小顾没有像平时那样哭闹。杨麦说他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顾随他去胡扯,心里只想怎么样才能捉双。她上班前在chuáng上搁几星烟灰,下班回来烟灰从来不见踪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烟灰也总是消失。女教师胆敢用小顾的尿盆。杨麦居然还给她倒。这天小顾请了假,从早上八点就躲进楼梯口女厕所。

  小顾把自己锁在马桶格里,坐在马桶盖上,一直等到一双陌生的鞋走进来。那是一双又大又扁的脚,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脚。做那事之前总要先排排gān净,小顾坐在马桶盖上想。

  半个小时之后,小顾用钥匙打开家门,看着chuáng上定格的两个人,什么也没说,拾了女老师所有衣服和两只大鞋便走了。小顾见女老师穿着杨麦的衣裤出来,脚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师身后,进了大学宿舍。宿舍的其它三个人正在午睡,小顾这才登场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师的衣服一件件地撕,从内裤到外衣,一边撕一边大骂。小顾这样骂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顶、凶悍之极的女人才有的嗓音。这嗓音疤痂累累,粗砺牢实,多次被撕烂又多次愈合。此刻它不断被撑到极限,让你感觉它正在炸裂成无数碎片,却奇迹般再次达到一个新的极限。小顾的骂街几乎是欢乐的,脸也是随时要仰天大笑的样子,眼睛亮得可怕,却盯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不久宿舍窗口、门口就黑暗下来,人把正午的光线全挡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顾的骂街是专业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专门出这类专业骂手。专业骂街和业余骂街不同,并不是非有敌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来一往的舌战中占上风,专业的骂街开场不久就把敌手甩了,更不会让敌手插上嘴,制造舌战的机会,这种大手笔骂街上来就升华,成了一种抽象境界。

  小顾街的成果,是女老师在暑假后调走了。

  杨麦开始和小顾冷战。一个星期下来,小顾还像平素那样做个嗲脸说:「你一个礼拜都没理人家了。」

  杨麦看都不看她。

  过了一个月,小顾不顾秋天又cháo又冷,晚上穿着透明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杨麦只当她不存在。小顾走到他写字台边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无力。小顾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块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顾能嗲成这样。杨麦随她去摆弄,手还拿着钢笔。

  「你一个月都没碰过人家了。」小顾蜜一样淌在他身上。

  杨麦这回有反应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小顾一向糊里胡涂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些陌生的大词:尊严、平等、屈rǔ,等等。她不知哪一个词用到杨麦和她此刻状态最合适,似乎又都不太合适。她原以为这一类大词只属于书和话剧,永远不会和她的生活有关,从杨麦眼里,她意识到,她的生活也许从来没离开过这些大词。

  杨麦和小顾的冷战结束在一九六九年chūn天的一个清晨。杨麦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着他。他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想证实一下。他走到凹字楼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栏杆向外探身,便看见了大门内的大字报,上面他的名字写得有斗大,但他却看不清给他的一长串罪名是什么。

  一回到家他对正在梳头的小顾说:「小顾,你今天还要上班啊?」

  小顾心里轰得一响,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泪,装得像昨夜还跟他枕边话不断似的,耍着俏呛他一句:「不上班做什么?在家里碍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这才看见他脸色灰冷。她赶紧上去,用自己额贴贴他的额,然后转身去找阿斯匹林。杨麦一生病就会叫小顾请假。杨麦却叫小顾别忙了,坐下来。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拉着小顾的手,告诉她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是个坏蛋了,做坏蛋的老婆是很难的,小顾还年轻,一定要努力去学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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