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_严歌苓【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老头也起身:“灰灰,谈谈就很好,我不在这里吃晚饭!”

  灰灰不答,忙着把头往T恤里拱。出门前对姊姊屋喊:“唉!把你们的电扇借出来公用一下!”

  过一会儿,灰灰姊姊姊夫也借什么故出去了。门被关得那样重,不知是威胁还是安抚这对老年男女。

  “听灰灰说,你书法练得满好。”老头先说。

  “瞎写写,也不能叫书法。”灰灰妈说:“灰灰讲,你在做外jiāo翻译工作?”

  “翻译?”他摇摇头:“从学校退休出来,就跟出版社联系了:他们有东西翻译就来找我。不是旱涝保收的差使。怎么办呢,总要钱啊!”老头摊开手,出着声笑了。

  “就是,总要吃啊!”灰灰妈一样摊开手,笑了。被个吃字提醒,她站起,想着搞点什么吃的。仅一只柑子剩在厨房小竹篮里,实在拿不出手。柑子现在成了金贵东西,而曾经金贵过的,像荔枝、批杷,gān脆就消逝了。每回灰灰吃柑子都骂骂咧咧,骂时运、世道,骂得包罗万象,从剥皮到啐出最后一颗籽儿,都带着股讨血债样的狠劲。

  灰灰妈在厨房剥柑子,眼却仍关照着老头。他坐得很静,忽然却浑身一耸。抬起脸,见一大盆吊兰悬在他头顶。才浇了水,大概花盆漏。老头摘下花盆,嗫嚅着嘴和自己讨论一会儿,决定挂它到窗帘旁边。那样不妨事也好看。但他马上不安起来,似乎对别人家务如此自作主张很不妥。很快他将花盆挂回原处,自己换了只凳子坐。凳子角上,搁了只玻璃杯,剩着小半杯陈茶,里面浮的沉的全是烟蒂。那是灰灰造的孽。老头朝它看看,脸上立刻现出轻微的恶心。灰灰妈想,假如茶是从两天前剩下的,这个气温它一定生出翠绿霉苔来了。老头终于不顾一切地捏起它冲进卫生间。

  等灰灰妈端一盆和着gān果及新鲜柑子的杏仁豆腐出来,老头已坐定了心。桌上是那只被洗出新面目来的玻璃杯。他朝灰灰妈笑。那笑你往往在孩子背地做了件事,并对这件事所招致的赏罚心里无数时才会看到。

  灰灰没掏出钥匙就听见门里响动得很激烈。走进去,见妈与老头正合抱那只大jī血红花瓶,四只脚有进有退,吱地在地板上挂动,很刺耳。家具全挪了位,多了许多空间似的。老头这时对妈轻声说:“你先放手。”妈轻声答:“你先放。”俩人对脸悄悄一笑。灰灰在改样的自己家迷了路。有种感觉,似乎他误走进别人的家。

  妈挥挥身上的灰。她似乎高大也肥腴了些。什么又将她发酵起来。灰灰将食物一样样拿出:叉烧、熏鱼、素什锦,同时费解着母亲的摇身一变。他忆起多年前那个chūn天的傍晚。

  那个傍晚他在同学家阳台上学抽烟。对过楼里跑出一个蓬头女人,拎着一只冒烟的锅。女人扔下锅,动作快得像挨了咬。“烫坏你没有啊?!”一个高个男人随后冲出来。女人含糊不清,非哭非笑地说着什么。“叫你不要碰它,不要碰它!”男人婆婆妈妈着,把她手端到鼻尖去瞅。女人笑得像学校的疯丫头一样烂漫。说:“我不碰它,救火车就来了!”

  十五岁的灰灰恼火地想:这个装嫩的女人怎么可以长得和我妈一模一样!

  灰灰当晚回到家,架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姊姊马上尖叫:“你要死,妈马上就要回来了!”灰灰眼都不朝她翻。直到他把整个屋的空气都抽浑了。妈才回来。又是个被工作、家庭、儿女倾榨到奄奄一息的妈。

  “灰灰,你在做什么?”妈以那只裹着白纱布的手指点着他。

  “抽烟啊。”他挑挑眉,磊落极了。

  “你!天晓得,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小流氓!”妈冲进卫生间,坐到马桶上哭去了。灰灰再不像曾经那样一听这哭就躲出去。他索性躺平,潇洒地一下一下往明净的地板上弹烟灰。姊姊急忙拧开收音机以驱散妈妈的哭声。灰灰想,从此后,再轮不着我躲出去了。你反正有地方躲了,妈。你在那儿比在家里还熟门熟路。疼着别人,被别人疼着。你到那儿嫩去吧,活蹦乱跳去吧。

  不久,灰灰敲开门,对高个男人说:“我妈叫我来借一千块钱。”男人头晕眼花地看着他。“我家连块洗手肥皂都用不起,还是要欠债。”

  那以后十多年,妈不再到外面忙去了。轮着灰灰到外面忙去了。当灰灰散掉最后那个女朋友时,姊姊问他原因。他带点流气地笑道:“她脚丫长得又大又丑。奇怪,现在女孩子里再也见不着那种又小又整齐的脚了。”姊姊问:什么样的脚叫又小又整齐呀?他答:就像妈那样的呀。

  老头走后,灰灰闷声不响又将家具通通搬回原样。之后他坐下来看电视。灰灰眼睛看着电视对妈说:“我看你们满处得来。处处看吧?”

  妈对着电视笑笑:“这个年纪了,还麻烦什么?”

  “慢慢来往着,时间长了,说不定会有感情的。”灰灰被电视上的球赛扼住了呼吸。

  “这把岁数了,什么感情呀。”妈往电视机前凑凑,想看清那上面的人怎么了,gān嘛那样想不开,你冲我撞,却又挤成一团肉。

  “你老什么呀,妈。反正老也不妨碍俩人一块过日子。再说等我一讨老婆,全家上厕所都得排队……”

  妈起身。灰灰立刻从电视上抽出目光,去看她。她进了卫生间,不过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灰灰等得恐惧起来,轻声把姊姊姊夫唤出卧房。这时门栓一响,妈出现了,脸上是种近乎làngdàng的从容。

  灰灰摊手摊脚坐着,抽烟,占据了大半个长沙发。他朝地板上弹弹烟灰,妈竟一点不烦心。也不像从前那样,跪下,满心委屈地去擦。

  灰灰说:“妈,我们刚才在说,老头人好,也不粗坏。”

  姊夫助兴:“啊。你们看见了吧?晚饭时候,他从饭里拣出两粒砂!”

  姊姊瞪他,抑制他讲废话的热情。

  姊夫却接道:“开始我以为他是自顾自,后来他把拣过砂的那碗饭换给妈了。”

  灰灰又说:“真的耶,妈!我们都看出老头将来会待你好。他又有房子。先来往看看,又不亏什么。”

  妈直了直身子,始终空dàngdàng的衬衫又紧起来。那些可恶的形状再现了,复原了。

  “灰灰,以后你不必人睡在自己屋,脚睡在姊姊屋。下个星期我那间屋就归你了。”妈说。

  灰灰眼里,妈仍在壮大勃发。这时听妈说,又是那副失落在多年前一个chūn天的嗓音。

  “我下个星期就和章先生去登记结婚了。”

  卖红苹果的盲女子

  更新时间2009-4-22 15:07:57 字数:3289

  才上山时天小晴,三四个弯一转,雾跟稠奶一样。到山顶时天白了,我们的司机常年颠在川藏线上,停下车,他也转颈子看,也说天哪能这样白。女兵都扭着腿跑,一路上没茅房,都说要炸了。跑出里把路,四五个人脱下皮大衣,背靠背站开,两手将大衣撑着,大家轮换,在当中空地上方便。想起藏族女人的大袍子,一蹲一站,挺优美地就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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