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8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她说:“蓝哥,你看啥儿哩?”

  他说:“不看啥。我想着我长大也要当村长。”

  她忧虑地望着他:“你当村长让我下地gān活吗?”

  他问:“你会烧饭吧?”

  她说:“会。”

  “你会缝衣吧?”

  “会。”

  “我娶了你你冬天给我暖被窝吗?”

  “暖。”

  他又说:“我最爱吃萝卜炖肉了。”

  她就说:“我现在就给你烧一锅萝卜炖肉。”

  于是,她便蹲了下来,把袖子卷在胳膊上,在油菜棵间找来一根棍子,一张瓦片,就着菜畦的埂儿,挖出一个小坑做锅灶,把瓦片架在坑上,摘几片油菜花叶丢进瓦片窝里说这是水,拿几枝柴草塞进坑里,做了一个点火的动作说点着了,趴在坑口chuī了几下说火旺了,做一个揭锅盖的动作,说水开了,抓几个蚂蚱死尸丢进瓦片里,说这是肉,又丢进几个说你吃肉我给你多煮些。最后把油菜枝一节一节掐断堆在蚂蚱上,说萝卜也放进去了,该盖上锅盖烧火了,便又做了一个盖盖的动作,把额前的头发撩一下,坐在地上右手一伸一缩地抽着风箱,左手拿一根小棒不停地在拨着灶里的gān草,直到有汗在额门上挂起来,才揭开锅盖把鼻子吸了吸,对司马蓝说好香啊,你吃吧。

  司马蓝端着下巴坐在她身边,在一边看着不动弹。

  她说:“你吃啊,萝卜炖猪肉。”

  他说:“那是死蚂蚱,你叫我咋吃呀。”

  她说:“你假装着吃嘛,吃完了说真香呀?”

  他说:“媳妇都是把饭盛到碗里端给男人的。”

  她便又找了一张小瓦片,把大瓦片上的菜枝、菜叶和蚂蚱弄在小瓦片上,端给他说,吃吧,萝卜炖猪肉,你gān了一天活。他就接过瓦片做出了láng吞虎咽的模样儿,三口五口后,把小瓦片上的东西倒在一棵油菜下,把空碗递给蓝四十,说真香呀,再给我来一碗。她就像放碗一样把小瓦片放在田畦上,像端锅一样端着大瓦片把东西全都倒在了小瓦片上,又端起小瓦片递给司马蓝,说你都吃了吧,趁孩娃们不在家。

  他问:“我们有孩娃了?”

  她说:“装着嘛。”

  他便接过小瓦片又吃了几口,小心地把小瓦片放到一块平地上,说留着吧,得给咱孩娃们留半碗。蓝四十就有些感动了,朝他面前坐了坐。

  “吃饱了?”

  他拍了拍肚子,说:

  “饱了。”

  她问:“该gān啥了?”

  他说:“天黑了,该睡了。”

  又问:“暖被窝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暖呀,大冷的天。”

  她就到他身后一块较大的空地上,做了铺chuáng拉被的动作,一骨碌倒在了土地上,枕着胳膊把眼睛闭上了。

  他说:“你不脱衣裳就睡哩?”

  她睁开眼,坐起来,解了扣子,三下两下脱了她的花格粗布衫,又脱了她的有红条的黑裤子,把衣服铺在油菜棵下面,卷着身子把眼睛闭上了。汗从脸上流进了她的脖子里,她说这被窝可真凉呀,又摘几片油菜花叶搁在眼上挡着日光,说你也快睡吧,坐那儿点灯费油呢。就什么也不说了,和真的睡着了一模样。

  司马蓝坐在菜地畦上,心里莫名地哐咚哐咚跳。他弟兄六个,不见姐,不见妹,从未见过女孩娃脱光后的身子竟会那么亮,那么嫩,红红白白,像是落日的天空中堆起来的一小云儿团。他坐那儿盯着她,看见从油菜棵间露下的一块又一块的日光,圆圆的在她身上游来晃去,像初chūn榆树上的银榆钱。他想过去摸摸她身上的银榆钱,想也许那日光果真会如榆钱样从她身上揭下来。可把手伸到她的身边时,他想起来那不是银榆钱,那是日光的亮团儿,就把手从她发亮的身边缩回了。她是将背对着他,她背上的脊骨埋在她的白皮下,每每呼吸一下,那脊骨就鱼样游上游下。他还看见她的肋,在胳膊下筷子样把她的皮肉挑起来。他想起了他见过的棚帐子,他想她的脊骨、肋骨原来都是那帐棚的架,皮子正好是架子上的帐。他想看看她的前身是不是和后背一样儿。他刚这样想了,她就翻过身子对着了他。

  她说:“被窝暖热了,我都出汗啦,你该上chuáng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前身和后背不是一个样,心里冷惊一下明白了,男人女人除了头发不一样,衣服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两腿那儿不一样。

  他心里轰隆轰隆惊天动地地跳起来,汗从头上落在了肩上和地上。

  她说:“司马蓝哥,我被窝暖热了,你还不上chuáng?”

  他在她对面一尺远近躺下了。

  她却又忽然坐起来,有些生气地看着他。

  “我是你媳妇你不脱衣裳呀。”

  他犹豫地去解自己的扣。

  她说:“脱了衣服就铺在地上当chuáng哩。”

  他就脱了。脱光了。脱光了他以为她会像他一样发现一些啥,可她看了他的前身,看了他的后背,看了他铺chuáng时挺起的瘦屁股,还看了他挂在腿间摇来晃去的小jī和灯笼,却和啥儿也没看见一模样,平平淡淡地问:

  “该gān啥儿了?”

  “该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就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他也闭上了。可他闭了一会却忍不住又重新睁开来,把目光落在她白云似的身子上,落在漫溢清新馨香的油菜棵儿上。他听见日光落在油菜花上发出的如柳絮飞舞样的rǔ白色的响声,看见蝴蝶翅膀上掉下的针尖似的微粒白毛,在从棵间透过的一柱柱的日光里,飞来飞去,一闪一闪,后来就落到她白绸一样的身上不见了。他还闻见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rǔ白色的奶水腥味,薄薄淡淡地混在油菜花浓烈的香味中,从他的鼻子下面滑飞过去了。他用力吸一下,又一次捕捉到那味儿时,就像大人们吸烟一样,把那味儿狠狠地吸进了肚子里。

  她睁开了眼,“你得装着睡着呢。”

  他说:“我睡了一觉就醒了。”

  她朝他笑了笑,

  “那我也醒了。”

  就都互相瞅着不再说话了。他的身子黝黑而又结实,在日光中泛出淡薄一层青色,像粗细不均的一堆晒gān后光光滑滑的柳棍杨棒堆在那。她看着他时,他油然生出了自卑感,把腿和胳膊紧紧缩一下,如关门一样两腿夹紧了。她盯着他两腿间的那样小小的玩艺看了大半天,看够了仿佛明白了,用手小心地碰了一下,他忙用双手捂起来,说只能看,不能摸,她就把手缩回笑了笑,说和晒的青椒一模样,我们家门前挂的青椒没有晒gān时都和你的那个东西一样儿。司马蓝脸上红一下,松开手自己看了看,果真和刚晒软皮的青色椒儿没二样,就看着蓝四十的身子问,你那像啥儿?她坐起来对着他,说我没有小jī呀,我是女娃你是男娃呢。

  仿佛是为了让他明白似的,她让他仔细看了她的两腿间,才又躺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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