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司马蓝看着父亲飞舞的油菜棵,也跑进油菜地拔出了一棵抽起来。司马家的七个男人都又站起来,一排儿拉开,挥着一排油菜棵,身后的锣声伴着女人口吐白沫的尖叫,宛若歌舞样在油菜地里跳,死蚂蚱在油菜棵下秋叶般铺了一层又一层。

  在油菜地七个男人的脚下成了一道松软的尸滩,飞起来的脚将蚂蚱踢起来就如踢起了一片绿豆壳──太阳是终于落山了。叽叽哇哇叫了几声便从村子那头隐没了,留下的草血气息在炎热中带着腐白,开始朝耙耧山外迅急如飞地漫过去。一世界蚂蚱huáng绿的悲哀鸣叫,吱吱吱吱地由qiáng到弱歇下来。

  终于,司马一家八口坐在了田头上。

  三姓村人都坐在油菜花地的田头上。

  一天的人虫恶战过去了。

  第三十六章

  阎连科

  摩西领以色列人从红海往前行,到了书珥的旷野,从旷野走了三天,找不着水。到了玛拉,不能喝那里的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名叫玛拉。百姓就向摩西发怨言,说,“我们喝什么呢?”摩西呼求耶和华,耶和华指示他一棵树,他把树丢在水里,水就变甜了。

  蚂蚱从耙耧山脉上飞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三姓村人全都瘫在了各自守护的油菜花地里。

  蚂蚱的死尸铺满田野如深秋的huáng叶。山脉上开始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味。

  所有的庄稼地都光光秃秃了。玉蜀黍地寸叶没有,连那些青嫩的玉蜀黍杆也都残存无几。留在田里的,都是蚂蚱群来前便死了的玉蜀黍棵。豆地里连一杆豆棵也没有,全被蚂蚱吃尽了。村里的柳树、杨树、桐树、椿树、皂角树皆是不见一片叶子了,枝桠倒还依然淡绿在半空中。村落四周的槐树林,远远看着如秋后收过的黑豆地。豆没了,叶尽了,只有棵杆枯在田地里。坟上的柏树和松树,百年的青绿也终于在这一年的秋天没有颜色了。

  一个世界都秃成褐色了。

  三姓村在蚂蚱群飞过之后死静了好几日,累了的村人们回到家倒在chuáng上睡得天昏地暗。他们似乎是在一觉醒来之后,望着忽然间光秃秃的田野,心里轰隆一下,明白了事情的严峻和可怕。

  蚂蚱飞走了,灾难留下了。粮食颗粒不收明年吃啥儿?

  会不会饿死人命哟。

  从家里走出来的村人们,脸上均都密布了苍白色。

  村子里死一样安静了整半月。

  半月后有一股云彩从山梁上滑将过去了。

  雨过天晴女人们疯了一样去地里抢野菜。司马蓝娘头一天挖了一篮晒在院落里,第二天再出去挖时,到村外五里也不见了几棵青野菜。

  菜还没长成就都被村人挖走了。她收了一篮蚂蚱的死尸走回来,到家时把那死尸和野菜倒在一块儿晒。

  司马笑笑说:“能吃吗?”

  她说:“这都是‘绿扁担’,绿扁担蚂蚱专吃豆叶子,肚子上有块肉,晒gān了,明年能当粮食吃。”

  司马笑笑在院里略微怔了怔。

  怔了怔,司马笑笑的脸上挂了淡淡一层笑,到老皂树下敲了几下钟,对着村落上空唤:

  “三姓村人都听着──没有庄稼了,明chūn是个大荒年,从今天开始村里再也不出工种地了,各家都到山坡上去捡能当粮食吃的蚂蚱吧──”。

  他在那块石头上唤了三遍,捡蚂蚱便如抢野菜一样开始了。以后的几天间,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挎着篮子,提着袋子,先到油菜的地头捡,绿扁担,huáng愣子,蹬倒山,飞一箭,不管什么蚂蚱,只要在雨天后没有沤腐,就都如麦穗一样捡回晒到席子上,chuáng单上和打扫光洁的大门口。这季节如秋天丰收一模样,连村中央的碾盘,门前坐人的石头上都晒满了死蚂蚱。太阳金huáng酷炎,把蚂蚱摊在日光下,一天间晒得焦gān,使村落里日日夜夜都飘散着浓烈枯huáng的焦燎味,像把活的蚂蚱放在火边烧了一模样,把它的肚皮剥开来,就能取出肚子里gān缩成半颗豆粒似的一滴绿肉来。

  一天,司马家弟兄六个去山梁上捡蚂蚱,看见蓝百岁家七个闺女,如七朵花一样开在一片槐林边。那时候蓝家的老大蓝九十已经十六岁,领着六个妹妹捡蚂蚱就如收割样,连地缝里的蚂蚱都能抠出来,于是司马家弟兄六个朝另一道山梁躲走了。

  可蓝家的六闺女四十从林地那边跳着跑过来。她叫了一声司马蓝哥,不管司马家其余五个弟兄的目光多么不快和疑怀,就把司马蓝拉到了一块土崖下。

  “我爹说是你爹让蚂蚱把村里的蜀黍吃光的。”

  司马蓝看着蓝四十的脸,他发现她的眼又黑又亮像往年结在沟边的野葡萄。

  “你爹还说啥?”

  “说油菜要治不了村人的病,他就让你爹活不到四十不得喉病也上吊。”

  司马蓝立在五岁的蓝四十面前不动了。他看见她的头发上爬着一个花瓢虫,快爬到了她的脖子他也没去替她捉下来。他等着她突然惊叫一下,吓得脸色苍白时他再替她把那瓢虫捉下来,可那瓢虫却到她的独辫梢上突然飞走了。他把目光从飞走的瓢虫上收回来,跳上土崖,对着三个侏儒哥哥和两个弟弟唤,说让他们先去捡蚂蚱,他一会儿就跟去。然后不答司马森问他在那gān啥儿,就拉着四十往最近的油菜地里走去了。

  这是杜岩一家守护的油菜地,本来也遭了蚂蚱的一番糟蹋哩,可经历了一场雨的洗润,竟又旺茂起来。伤残的叶子已经病愈,油菜花huáng灿灿盛艳得如假的一般。站在这块地里,朝着四周遥望,灾荒的田地仿佛被龙卷风洗了一遍,到处都是红色的gān土。有一层尘烟,只消日头一晒,就罩在山脉的每块田地,以为世界就这么要灾荒下去了。

  可冷丁儿在那田地中,就旺盛了一片又一片的油菜,使山脉上星星点点地透出一些生机。不知从哪里来了蝴蝶飞虫,它们在油菜花上空如民间音乐般飞飞舞舞,发出一种细微如流水样的响叫。菜地四周的蚂蚱死尸腐臭后又彻底gān焦,碎麦秸样散铺在这儿那儿,留下的残味,反而显得油菜花儿的清香愈发浓烈粘稠,人还没有到菜地,丝线样的花香就已扯扯连连地拽了你的鼻子,拉了你的衣角。

  司马蓝把蓝四十领到油菜地头,说你看,不是我爹这油菜会长得这么好吗?又说你爹还说了些啥?蓝四十又扭头看了看山坡上的五姐一妹,回过头来仍是不言不语。

  司马蓝把蓝四十扯进了油菜花的地畦里,花枝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蝴蝶和飞虫踏着他们的头发飞过去。脚下的死蚂蚱,踩上去吱嚓吱嚓发出gān裂的响,仿佛是走在冬天林地的树叶上。司马蓝比蓝四十高半头,在油菜地里,他看见她埋在花棵下的头像落下的一只黑乌鸦样晃动着。到了油菜地的最深处,他把她的小手松开了。

  “说吧四十,”他说,“你爹还说了啥?”

  “我爹说,”四十停了一阵,“说你爹一死他就当村长。说轮也轮到我们蓝姓当这村长了。”

  司马蓝的双唇紧紧闭下来。他忽然有些紧张,仿佛有场打斗立马就要在爹和蓝百岁身上开始似的。日光在油菜地里亮的耀眼。顺着山坡刮起的小风从油菜棵下凉凉慡慡穿过。有一只野兔从油菜地头跑过去。司马蓝惊了一下,想象的那场打斗就兵歇械收了。他把目光从她的肩上伸过去,盯着野兔朝山坡那边他的三哥二弟望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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